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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晦暗莫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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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杨大人一行人在思邛县又耽搁了一日,匆匆启程。

启程前,思邛县的土司亲自来送,看着带着木枷的弟弟,只能频频向杨大人弯腰。杨大人将人扶起来,只告诉他:“如果你弟弟是被蛊惑的,那把蛊惑他的人带来务川县衙,可以减轻你弟弟的罪责。”

虽然这么说,但杨飞白也没有指望土司能够找到那个逃跑的文士——从叶相羽告诉他的当晚的情形来看,那文士被叫做“大人”,还能经常和村长接触,多半是个附近州县的地方官——官还不见得小,最小也个司马或者知县。

村长不肯开口说出此人的确切身份,但杨飞白也有办法。

前日深夜,杨叶二人秉烛而谈。

“杨家有盐生意,在西南地区收购盐后,再运往中部、东部贩卖。我们杨家和当地盐井拥有者签订了长期契约,盐井每年稳定向我们供盐,我们组织人手,负责向外贩卖。这曲葛村长凭着土司在本地的权势,拥有思邛山附近五口盐井的所有权,一开始还遵循土司的意思老老实实和我们做生意,但很快就动了歪心思——就是你拷问他时,他说的那些。”

曲葛村长本身没有什么经商的头脑,只看见贩盐的巨利,不知道杨家在背后维护商路所付出的人力物力。他起了贪念,便在盐里做手脚,一开始克扣盐的分量,被发现后又往里掺草木灰,但草木灰和白盐实在格格不入,又没瞒过去,他便拿溶洞里的石头砸成小碎块,混进盐里。

“我看他几次三番把我当‘憨货’,便出手教训了他,让他按契约赔付了一大笔。”

叶相羽摇摇头:“可他还是没吸取教训,居然想要直接害人。”

“他克扣下来的盐卖去了哪里,调查一下就能知道那晚密谋的官员是谁了。”杨飞白撮指吹了个口哨,招来信鸽,“只是他卖了好几人,查探还要一番功夫。我这就修书一份,问问大哥。”

“可你不是说,自你被杨大哥派来西南后,所有杨家的贩盐事务统统交给你了吗?你都不清楚,杨大哥如何晓得?”

“那官员言语间似乎对我杨家嫡系有莫大的仇怨之情,不然也不会针对我。”杨飞白言语间已经写好了书信,将信筒塞紧,放飞了鸽子,“我只要问问,在我辖区附近,是不是有我们杨家的‘熟人’就好了。”

叶相羽见说得差不多了,喝光了变凉的茶水,起身准备走,但杨飞白再一次拦住了他。

杨飞白想明白了,他现在要把叶相羽拴在自己身边,以防节外生枝。他实在不想看叶相羽走得太远,去那过于黑暗血腥的道路。这不该是叶相羽的侠之道。何况,在刚刚的书信中,他还让大哥去通知叶家,来西南接人。

所以他说:“你还是得跟我回务川。”

叶相羽想了想:“我自己能应付。往常我……遇到些纠纷,往山里一跑,日行百里,没人能追上我。”

杨飞白用茶水在木桌上画了一个大圈:“这是我朝州县在西南的力量。”又画了第二个更大的圈,与第一个圈交叠在一起:“这是当地各族土司、族长、部落首领掌握的力量。”他点在两圈交叠的地方,道:“你若在此间,我们还有斡旋的机会。”他点了点第二个大圈不与小圈交叠的地方:“你若逃到此处,恐怕插翅难飞了。”

叶相羽一指落在两个圆圈外:“我去这。”

杨飞白捏着他的手指挪进第二个大圈内:“你逃不出去。如今思州土司实力雄厚,势力内部团结,官府亦不能完全辖制。不出两天,思州城的那位大土司就要知道村长的事了。据说他常年供奉五毒教。你若逃到山里,山里都是他的人,且民风彪悍,把你这个害了土司家族之人的外族人直接杀掉,也是可以想见的。”

叶相羽抽出了手指,合拢在手心里。杨飞白这三年恐怕事务繁忙,指尖的琴茧变薄了,拇指、中指、无名指侧面的刀笔茧反而更厚实了些。叶相羽道:“好吧,我跟你回去。那唐门和官员的脸我说不清,但如果这两人出现,我能认出来。”

离开思邛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达江边码头。柳散易和一个柳家弟子正等在那里。

杨大人在外人面前是从不主动行礼的,看到柳家二人只是停下脚步,双手背后,微抬着头,看向二人。

柳散易抱拳:“杨大人可巧,要去哪里?”

重方代答:“大人回务川。”

“果然巧,我们也回。再有半个时辰,渡河的船家就该摇橹回来了。”

罗恶凑上去和柳散易搭话,另一个柳家人横走一步让过一个码头挑夫,一抬头正对上叶相羽从杨飞白身后露出的正脸。他眼睛倏忽瞪大,嘴唇抖着,却没说出话来。

杨飞白用余光看见,叶相羽微微压下眉毛,瞪住此人两息,再移开视线。

那人不由抬了手,捂住一侧肋骨。

杨飞白认出来了,这人是叶相羽偷袭柳家那晚,他赶到救人时,最后一个倒下的柳家人,也是目前唯一一个身体恢复到可以和柳散易出来做事的柳家人。

叶四和柳家,这些年,都有什么过节?他刚刚清楚地感觉到肩头仿若架着冰冷的箭头,随时都能突然发难,杀死对方。那是叶相羽的杀气。

这杀气陌生又熟悉,那晚在吊脚楼他已领教过,印象深刻。

杨二公子微微转过头去,像是要去确认自己侧后方的还是不是那个自己认识的叶四小公子。他和叶四的眼睛对上了。

叶相羽努了努嘴。

杨飞白看见了,眨了下眼。

他被叶相羽拉到罗恶正后方,柳散易的视线全被挡住了。

叶相羽说:“我还是单独行动吧,这就走了。”

“走哪里去?”

“我得和你错开走。回务川后,我也不方便出现在你附近了。”

杨飞白瞥了眼那边的柳家人:“没这么严重。”

“司马大人,我和对面还有未了的官司呢!”

杨飞白微不可察地抿着唇笑了。

叶相羽比他稍矮些,没有瞧见笑。他一边越过杨飞白肩头分心观察柳散易,一边低声快速道:“你得小心柳家。这柳散易带着人出现在这,多半是来堵我们的。我不知道他们本来想做什么,但总归不是好事——可能唐四七指使的。”

杨飞白问:“你发现什么不寻常的痕迹了?”

“没有,只是直觉,不好解释。”叶相羽郑重道:“柳大哥出事后,柳家和唐家就明着勾结在一起了,而且关系很深。原本我们四大家互相制衡,挺平和的,但如今却不对了,叶家被唐柳两家跳起来打……”他摁了摁杨飞白的肩,“你怎知明天不是他们掉转枪头打杨家?”

杨二公子问:“你又知道了些什么呢?”

“他们柳家对我们叶家,三年前开始……我在西南,追查唐门那支牵涉进金鳞船案里的暗杀队‘千金买命’的时候……哎说不清,总之柳家不正常。你莫要再帮着这两家了,尤其要当心唐家!”叶相羽组织了几次语言都没能说清自己怀疑的地方,索性警告道:“我知道你身边跟了个唐家人,他是被借给你的吧?我有看见他行踪鬼祟的样子。”

杨飞白浑不在意:“他的确做了不少衙役的差事,你大概看见他办案的时候了。”

“不是,他在脚店抓我时,那的确是公干。我是说别的事情……”

“嗯嗯,被你发现了,我这里情势复杂啊。”杨飞白见他急着解释,忍不住逗他:“唐柳两家勾结,我又勾结唐家。现在你又来勾结我,我呢,也勾结你,(你的官司搁置到现在,对不对?)然后只要你和唐柳两家搞好关系,我们又凑出个‘四大世家’了不是吗?”

叶相羽愣了愣,反应过来,但脸色严肃下来:“金鳞船案一日不结,我一天和唐家势不两立。”

杨飞白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住了嘴。

一只骨节粗大的手越过杨飞白的侧面,一把抓住了叶相羽的臂膀。柳散易涵养功夫很是到位,手里再怎么使劲,让叶相羽挣脱不得,口气却不急不躁:“敢问杨大人,这个夜袭我柳家四口人的嫌犯怎么处置?”

叶相羽挣扎的动作很大,奈何柳家人一向硬功夫了得,手跟铁钳似的。柳散易扭着叶相羽的臂膀问:“杨大人,为何抓到嫌犯却不让他带枷呢?”

杨大人却先牵住了叶相羽的另一只手,将两只手举起来,才道:“此次带他来思邛,就是为了你们的官司,带他来查证一些事的,这不是现在带他回务川吗?”

何咸不知何时递上一捆材质异常柔韧的草绳,没人看清他动作,三两下拴在了叶相羽和杨飞白的手腕上。

叶相羽逃跑不得,惊道:“你?!”

杨大人一脸秉公执法、大公无私。下午顺风顺水,三百里乌江半日还,日暮就到了务川县府衙后的牢门口。

叶相羽咬着腮帮子,隔着木栅栏看杨大人亲手把狱门关好,对他温言道:“好生反省,本官隔日再提。”

反省?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杨飞白冲他眨眨眼,转身带着一旁看了全程的柳散易离开了。

出了州府大牢回到前厅,柳散易还是没走,杨飞白就知道他还没满意。

重方看见杨大人的暗示,开始赶人:“我家老爷奔波了几日,也乏了,柳大侠有事,改日再谈吧。”

柳散易居然给自己找了个位置,赖上了:“过几日,唐四七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就只能谈唐家的事了。柳家的事,唐家是不管的。唐家的事,又和我柳家何干?”

杨飞白暗暗多看了他两眼,心里有些奇,脸上却露出一分恰到好处的了然:“不知你要谈什么?”

“谈谈那晚的伤人案,问一问这叶四公子能关几天。”柳散易撩开下摆单膝跪地,郑重请命:“这叶相羽师出名门,武功较高,寻常柳家弟子难敌一二。三年来在这西南地界,凡是遇到他的柳家弟子,都被揍了……”

杨飞白闷咳一声:“码头上你不是制住他了吗?柳家弟子真有这么不堪?”

柳散易难掩脸上的尴尬,却还是直言相告:“西南本就不是我柳家弟子寻常会来的地界,也就这两年派来的弟子多些,但仍然少,所以柳家在剑南道只有益州有据点,这黔中道连据点都没有。会被派来的也多是家族和门派中不得长辈青眼的微末弟子——因为疫病难防,水土难服,风俗迥异,距离故土又甚远,来往做一趟任务,少说也要两年,所以对柳家弟子来说,实是一门避之不得的苦差事。”

“你也是微末弟子?你这身功夫,你的刀和鞘,都不像。”杨飞白一语点破,“何况你还与唐四七同行,她可是唐凛之的心腹。”

“……但别的柳家弟子的确是家族微末,生存不易。他们其实和柳家、唐家的大谋划没有关系。我们来此路上,已经折了一员了。”柳散易俯身一拜,“还请杨大人护一护这些只比普通百姓强一些的异乡人。”

杨飞白身后是一副“德义有闻,清慎明着”的隶书,字形四平八稳,甚至有些呆板,是前任知府的墨宝。他板着脸起身道:“依律‘斗以兵刃斫射人,且有刃伤,徒二年’,叶相羽自然是要关的,你何必求我。”他踱了几步:“你可是担心叶家不会坐视不理?确实,叶家前日飞鸽急书,说要来付罚金,还要派人前来调停——自然是带了丰厚补偿的……”

柳散易摇摇头,他的目的始终不变:“杨家在西南也有经营,可否帮忙?请杨二公子以武林世家公子的名义向江湖发个声明——就说柳家弟子并无叨扰本地势力的意思。待吾等任务圆满,定会衔环来报。”

杨飞白笑叹一声:“我确实爱莫能助。我虽还是杨二,但如今更是思州司马。你们在思州这一亩三分地上我还可照看少许,但出了思州地界,我却不能跟出属地,鞭长莫及。况且,入朝为官,就不可牵涉江湖了。是官、是民,身份只能选一个。思州司马怎可是武林世家的公子?这可是犯了朝廷的忌讳。”他伸手止住柳散易欲开口说的话,又道:“好,假使我使唤得动西南地区其他杨家人,让周边势力卖我份薄面,那柳家的家老、长老怎么想?柳家人寻求杨家人的荫蔽——他们会同意你们这样低头吗?”

柳散易今日可以私下向杨飞白低头,但江湖中,柳家人绝不能向杨家人低头。四大家间虽力量不再均衡,但谁都不愿开此先例。

柳散易其实也想到了。他只是想试一试。最终他摸出一个厚重的钱袋,打开给杨飞白看,里面是整整三十片金叶子:“那便由我来付叶相羽的罚金。还请杨大人做个公证,此事我们私了,愿与叶相羽达成谅解。此外再签订一份协约,保证不翻旧账,恩怨两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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