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
等你真发达了,到那时候,可别忘了我。
课本上说,命运是翻手作云覆手雨,庾璎可记不住那些古诗词,她觉得她们的关系是经得住时间的,是能持续一生的,可真当命运有点小动作时,甚至都不必翻手覆手,只是摇摇手指,她就从手指头缝里狼狈地掉下去了,再也难站起来了。
事故发生之后,好朋友一家来吊唁,结果被姑姑和姑父打了出去。
姑姑姑父扬言,要告他们,要让他们赔命,赔钱。
好朋友在楼下等庾璎,等了几天,没等到。
庾璎一直就没出过门。
又过了一个星期,姑姑和其他亲戚们开始研究,怎么样让对方一家付出代价,事是因他们而起,如果不是帮他家运这一车板栗,也就不会有意外。
有同学来找庾璎,带来好朋友的口信,让庾璎去镇上小广场见个面,她有话说。
庾璎还是没去。
后来,听说姑姑去对方家里闹了几场,要回来几万块钱,不痛不痒。
又后来,听说对方家里匆匆忙忙把种植生意和地都转手了。
再后来,庾璎听说,好朋友一家忽然搬走了,离开什蒲了,动作很快,无声无息的,再也没人能联系得上他们了。
姑姑在家痛哭,又痛骂,却也没什么办法。
同学找到庾璎,说好朋友给她留了个信儿,是句对不起,但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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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辈子欠债的,却没有一辈子还债的。或许好朋友一家是看透了这个道理,他们还想活着,还想拥有抬头喘气的权利,所以,他们把生意转手了,做了力所能及的情义上的补偿之后,离开了。
“怨人家干什么呢?”庾晖说,“没必要。”
庾晖并不记恨那一家人,庾璎也不,两个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默契,他们默契地不曾把罪过归因于已经“逃走”的人,不同的是,庾晖说服了自己,这只是一场意外,而庾璎,将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
她记恨的是她自己。
要不是她稀里糊涂地瞎仗义,要不是她回家来撒谎,但凡她为家里多考虑那么一点点,爸妈就不会去帮这个忙,事故也不会发生。下雨的时候,爸妈应该在家里躺着,和她一起吃着水果,开着电视,重温着爸爸最喜欢的射雕英雄传。
庾璎说她想当武林小说里浪迹天涯的江湖女侠,却一语成谶,真的没了家。
庾璎和庾晖是在爸妈走了以后才慢慢了解到家里的经济状况。其实这些年生意越来越难干,爸妈想再赌一把,拉了几个朋友一起在镇上开厂子,做副食品深加工,厂子还没开起来,机器和生产线却已经实打实投了钱。
现在攒局的人没了。
爸妈的几个朋友都是看着庾璎庾晖长大的,没人拉得下脸来要钱。
但银行贷款摆在那。
姑姑说,把房子卖了。
庾璎不肯。
我其实不该插言的,但我实在是没忍住。
我很少有这种没忍住的时候。
我问庾晖,是不是应该有保险?还有那家人赔的几万块钱呢?虽然不痛不痒,但终究应该拿在手里才对。
......拿在你和庾璎手里。
怪我,我大概是对人性的幽微处太没信心了。
庾晖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我姑把钱给我了,在我这,其实足够了。”
足够还上银行贷款,卖了房子,甚至还能把爸妈从朋友那里拿的几笔外债还清,但庾璎坚持不肯卖房子,她那时已经慢慢从崩溃里走出来,从一开始把自己关在屋里闭口不言,倒每天能和庾晖说上几句话,她说,这是爸妈留下的念想。
妈说了,咱们是什蒲第一批住上小区楼房的,她可骄傲了,所以,咱得给妈留着。
庾晖没动静,只是埋头把碗里的饭扒干净,放下筷子,说,行。
庾璎又说,我以后不想再去姑姑家了,她今天给我打电话让我们去吃饭,我说我不去,我以后都不想去。
庾晖这时拧了拧眉毛,他觉得他有必要跟庾璎好好说道一下,那是亲姑姑,没有对他们藏任何私心的亲姑姑,那家人给的赔偿,白事的礼金,但凡过手的姑姑都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全都交在他手上,还让他们以后直接去家里住,她来照顾。做人不能是非不分,不能恩将仇报。
可庾璎突然就甩了筷子砸了碗,然后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哭。
事情出了以后,庾璎其实没有这样反应剧烈过,她甚至都没哭过几回,像是早把所有情绪都掏空了,就剩一层皮,但她说起姑姑,那层皮突然鼓胀起来,并露出密密麻麻的皲纹。
庾璎哭着说,我受不了姑姑看我的眼神。
她好像在透过我看爸爸。
庾璎终于说出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哭完了,又变得很平和,但这份平和让庾晖更害怕。
“她说,她觉得这件事儿归根结底是怨她,家里亲戚没人怪她,是考虑到她还是孩子,而且走了的是她亲爸亲妈,知道她也难过,不能多怪罪。但是别人不怪罪她,她自个儿不能不怪自个儿。”
庾璎说,她没脸再和家里任何一个亲人见面,没法再到别人家里去,道道眼神落在她身上,她都觉得像鞭像刀,打得她抬不起头,捅得她满身是洞。
我能共情庾璎,却无法理解她的想法。
我很惊讶地发现,很多事情在慢慢闭合,犹如一个巨大的圆圈在收拢,庾璎责怪园子不该信命,她其实才是那个最能拿命当说辞的人,她劝慰李安燕不要太极端,太固执,其实她比谁都要极端,比谁都要固执。
“她认死理儿,”庾晖说,“她认定的事儿,没人劝得了她。”
我说,庾璎也是这样说你的。
我早发现庾璎是这样的人,不但如此,我还记得庾璎说这是家族遗传,说庾晖也一样,又轴又倔,只相信自己心里的那一套东西,只会按照自己的逻辑前进,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那她是胡说八道,”庾晖说,“我跟她不一样。”
的确是不一样的。
庾晖的确不是个会信命的人,他连玛瑙和蜜蜡都不相信。
他有过把自己圈起来的时候,但他也会自己走出来。
“我出去打工,庾璎也出去干活,我俩都不是读书上学的料,那几年就想着挣钱,把钱还一还,不用我姑帮忙,我俩也能把这房子留住,也能好好过日子。”
庾晖跟我讲过他以前,干过很多日结工,后来去工地开车。
开车对他来说是一道坎。
他学驾照时第一次摸方向盘,第一次上路,停下来的时候全身汗湿,头发上的汗顺着眼睛滴,像是洗过一遍澡。
“后来就好了,总能好。”庾晖说。
他有一次偶然发现了溶洞这是个看日出的好地方,之后就总往这里跑。用庾晖自己的话说,人想得开与想不开,总是反反复复的,想不开的时候他就来溶洞待一宿,第二天天亮了走。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光线强烈,具象化地一道道直达眼底,庾晖觉得,好像有点力气,能再往前走一段,再往前开一段。
至于庾璎,去美甲店当学徒是误打误撞的,她那时一心想学门技术,小小年纪外出打工也碰过一鼻子灰,在美甲店也被师傅欺负过,但她能熬,熬了两三年,技术学到手,便回到什蒲,大刀阔斧开了自己的店。
庾晖那时说了一句错话。
他对庾璎说,你像咱爸,胆子大,敢做生意。
结果一句话扬了一锅沸水,那几年他们从来都是心有灵犀地不提起爸妈两个字,这么一下子,庾璎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都没说话。
我说庾璎固执己见。
刘婆说,小庾啊,你别对自己太刻薄了。
庾晖说,人得学会自救,要是自己不想走出来,谁拽都没用。
庾璎自己也说过的,她说,不要让那些沙石永远留在河流里。
时间推着河水往前,庾璎在努力拓宽河道,确保自己心里的那条河在外人眼里始终丰沛,但,那些淤积的沙石其实根本没有减少。
她根本没有自救,而是任由它们留下了。
庾璎那时有个男朋友,也是从小在镇上一起长大的伙伴之一,庾璎家里出事了,对方家里的态度虽没有明显表现出区别,但总归当爸妈的,都要为孩子的未来考虑,庾璎自己也是要脸的,她主动说了分手。
庾晖听说以后,单枪匹马上门去想给庾璎撑个腰,庾璎拦住他:“你别去丢人了。”
......要是自己不想走出来,谁拽都没用。
庾璎对谁都仗义宽厚,只对自己刻薄,她的这份刻薄和近乎变态的自尊心还不允许她向爸爸妈妈从前的朋友们求助,都是交情很好的叔叔婶婶,也提过想带着庾璎庾晖一起做事,总比他们两个小孩子自己打工讨生活要好。
庾璎不去,她不想去。但庾晖去了,他捡起了家里以前的水果生意,因为意识到自己不能一直打零工,在工地和快递站干体力活,那样不是办法。
从某种角度上说,庾晖是比庾璎还要务实的。
他拉得下脸,也更有翻篇的能力。
庾璎这些年从来没有见过姑姑姑父,她以为庾晖也一样,但其实,庾晖隔三差五就往姑姑家跑,网购,帮忙修东西,跑腿......
“毕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断绝关系不现实,也不应该。”
庾晖的出发点是实际的。
庾璎抗拒,他也不逼她,但他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心里有数,并且十年如一日地践行。他极少凭着心情冲动行事,又或者说,冲动的那股子力气偶尔会高高扬起,但很快就被他压下去了。
他早已经走出来了。
我问庾晖,你跟我讲这些,是想让我帮你劝劝庾璎吗?
庾晖没有说话。
我说你知道吗,庾璎说出事那天,她接过一个电话。
那是妈妈给她打的最后一个电话,让她好好照顾弟弟,也就是你。
庾璎大概是把照顾庾晖当成自己的人生意义,甚至极有可能是唯一一个。庾晖不结婚,她也不考虑人生大事,庾晖还在外面漂,那她也没有资格安定,她开店赚的钱要留给庾晖,给庾晖攒着,要给庾晖更牢靠的人生保障,她以后还要帮庾晖看孩子,帮他解决一切风险与麻烦。
这是对妈妈嘱托的交代,是抱歉,是补偿,严重点说,也可能是一种自惩。
庾晖自然是知道这些的。
但他无法说服那样固执的庾璎。
他曾说过,庾璎就是太关心他了,关心到把自己是谁都忘了。
我现在觉得这句评价真的无比精准。
庾晖望着车前的空地,很久没有说话。
后来他开口问我:“我要是说我妈也给我打过电话,你信么?”
我一下子不知怎么回应。
“我妈说,我是哥哥,让我照顾好庾璎,看好她,别让她挨欺负。”
庾晖这时看向我,他依然平静的眼睛让我无法对这件事产生任何真伪的怀疑。
紧接着,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
又一阵沉默后,他又重复了这个词:“......一家人。”
我渐渐意识到家人这个词在庾晖心里的重量。逝人已去,活着的人还要相互扶持,一起走完接下来的人生,天上风,云后月,落霞太阳启明星,无一不是离开的人从天上捎来的口信,他们在看着地上的人,看着他们,好好过日子。
既然是家人,那么很多东西,真的重要吗?
谁是谁非,真的要用天平来称量,锱铢必较吗?
爸爸妈妈在天上,是会怨怼庾璎的不懂事?还是心疼她如今的自我折磨呢?
这天下午,我和庾晖在停车场坐了很久。
我们始终没有下车,也没有人再说话。
我问庾晖:“你是打算再坐一晚,再看一场日出吗?”
庾晖望着远处山坳。
此刻已是傍晚,太阳即将落下,眼前是一片澄澈而恢弘的粉紫色。
“不看了。”
他是更早走出来的人,早就不再需要从太阳的起起落落里找答案了。
我说,好,那我们找时间,带庾璎一起来看吧。
庾晖点点头。
他启动车子,驶进了那片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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