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灵界地势到底是复杂,苏怿与言贤在林中穿梭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大路,大路绵延尽头依稀可见城楼如屏障般屹立,进出的人马不断。
“襄、阳、城。”苏怿行至城楼下,逐字读出匾额上的名。
走过了关卡,看着粼粼而来、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苏怿真不好将其与说客口中寸草不生的下灵界干连在一起,便开口叹道:“怎么看都不像是穷乡僻壤之地啊。”
言贤淡淡一笑,解释道:“襄阳城与上灵界接壤,通商贸易便是发达的。”
苏怿也笑着回应道:“我竟被一个说书的给诓了。”
言贤摇摇头:“他不全是空口无凭,襄阳城只是特例。因为与上灵界接壤,妖鬼都喜欢在此作祟,进一步步入上灵界。早间此地也是一片混沌,煞气四溢,道派没有愿意插手这里的。”
这番话勾起了苏怿的兴趣,他问道:“那后来呢?”
“来了一大家族,那家主自称已是灵道境界,灵道乃悟出心法的修道至高境界,无需载体或术语便可凭空出招,襄阳百姓信服这一家族,乐天安命,这才能把此处治理得井井有条。可没人知晓这一家族打哪儿来的,只自诩修灵道,《灵者列传》和《道家说》也未曾记载过。”
苏怿禁不住追问:“赭山派不是最爱插足外事吗?这竟不会疑惑。”
“谁都奇怪。人世早已与灵界分隔于地方天方,按理说不会有修灵者存于地方,可是下灵界没有道家瞧得上,况且不损害到自己利益的事人们一般不会去搭理的。”
苏怿没话说:这倒也是。
可他又抓住了另一个重点:
如果无需载体比方剑器或者无需咒语等就能出招算是灵道境界,那他能假手凝火……
想到这里,他悄悄把手掌心往衣袂中掩了掩,默默跟在言贤身后。
他幼时曾在师尊面前凝出过火花,师尊冷下脸沉思了一会儿,嘱咐他:“不许让旁人知晓。”
旁人也包括言贤。
火焰很纯粹,有时烧成黑色。
苏怿自取“玄火”之名,其实灵感也是源于《古绘灵书》中火神祝融修得的除魔之玄火,他希冀自己的小秘密也能有大用处。
他曾疑惑自己为何有这般能力,可师尊总是神神叨叨:“终有一天,时间会告诉你一切的。”
逝者如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再期待什么。
可如今又提点了他,他为何能……连师兄也……
“剑气所感,在这里了。”言贤把他从思绪中拉回。
彼时夕阳西下,下灵界有夜禁,街上霎时杳无人迹,只有周边房屋淌出的半点星火,点缀着清冷的夜。
苏怿抬眼看去,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指着牌匾偏头问言贤道:“所感在瓦窑?”
这几乎称不上瓦窑,苏怿想象中的瓦窑是错彩缕金、声色犬马,处处荡漾着春心。
而眼前的不过是挂满红灯笼的阁楼,向外渗着血色,并且这红灯笼上都糊的是“奠”字,里面鸦雀无声。
不着急进去,苏怿先上下打量一番,发现那灯笼糊的并不是红纸,光色却红得发暗,好不诡谲。
“装神弄鬼。”苏怿左手凝诀比在口前,右手凭空画符,念道:“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气通神灵,道驱邪魅。破!”
一股火光从他掌中飞出附上金色的符,一瞬间变大,朝灯笼打去。灯笼安好无损,内部却有一股强大的气流向外爆开。
黑气滚滚朝苏怿涌来,苏怿反应迟缓堪堪用胳膊挡住,那黑气甫一靠近他便又消失不见。
苏怿呛了几下,咳嗽几声缓缓后忙问言贤:“师兄,你看到了对吗?”
“看到什么?”言贤被气流逼得不住后退才能稳住脚步,听到这话也是疑惑地抬头。
再看去,那纸糊灯笼竟无缝漏血,血珠滚落在地还未成形,忽然就如蒸发般幻化成水汽,一时间周遭被包裹成雾蒙蒙的一片。
言贤在烟雾中拽着苏怿后退几步,道:“中计了!你快念清……”
言语未毕,言贤就重重摔了下去,苏怿刚想摸人,又被人狠狠打了后颈,晕了过去。
*
苏怿再抬眼,发现自己竟又回到了来时经过的林子中,在往前走就能看到蜿蜒的大路。
他站起身,揉揉昏沉的脑门。
环顾四周,皆是动荡浓浓的雾霭环绕,紧贴着夜色起伏,似乳白色的帷幕般撕不开,扯不断。
他想起了身上的包袱,摸了摸,不见了!此时身子正虚的厉害,那药劲儿还没缓过来,凝火花照明是不可能的了。
他暗骂一声,一个人摸索着往前走。
“师兄?言贤!”得不到回应,苏怿扯着嗓门又喊了几声,突如其来的一阵乐声惊得他哑住口。
前方一片雾霭中先是传出了阵阵锣鼓喧天,细听着,又混着小孩儿抃手歌唱和妇女的哭诉声,在漆黑黏稠的夜里回旋。
呦呦咿咿,切切凄凄,或高或低:
月光光,隔阴阳;纵是凤冠霞帔不暖我胸膛。恨惶惶,路茫茫;也为深仇宿怨不入他地堂。怜我命,悲我苦;铭感五内戚戚带你见阎王……
而后又是漫天的放铳声,“毕毕剥剥”炸了须臾,缕缕青烟朝这边延伸开,像是张开双臂要拥抱他要侵蚀他要揉碎他……
这究竟是哪里啊……苏怿不禁皱皱眉头,心里头也裹上愁云。
那唢呐声慢慢笼进,刺耳的喜乐萦绕在耳边,一连串红纸糊的提灯映入视线。
先是一身白黑装扮像是缟素,脸上又白又红好似化的妆容的面色惨白的轿夫,他们顶着一乘四方形无顶的似棺木的大红花轿,边唱边扭,左右整齐。
左边是提着长明灯的,右边又是提着白纱灯的;前面的在吹喇叭,后面的配合洒冥钱。
越走越近:“月光光……”
抬棺娶女,合欢地底。
见鬼了!苏怿不由得头皮发麻,浸冷发虚。
正欲藏匿,脚却灌了铅般迈不开步子。
完了,被钳住了。只避着,那行人蹦跳着经过,跳两步齐刷刷地扭头看他,又跳两步……
不,细看了,他们根本没有眼珠!
苏怿有些怵怕地别过眼,慌乱间瞧见那风中幡动的红帷中端坐着个新娘,长明灯吐出的微光浸着红纱注在她苍白的下颚上,半掩的红盖头下朱唇皓齿发出“桀桀桀”的笑声,好似也在唱:“见阎王……”
听她笑简直如满月小儿听霹雳——苏怿只觉得骨头都要震碎了!!
见大鬼了!他从未和鬼打过交道,正犹豫思索用哪个招式,那个诀猛地惊现在脑海:有月有光在阳,火明之而克阴;无月有光在阴,静观之以得出。
苏怿抬头一惊,没月亮!
阴、阴、阴……这才是真正进了虚幻之地!
谁把他拉进来的?有何企图?在主场非己的情况下,动用灵力不仅是徒劳无功一定程度上还会反噬自己。
不可打草惊蛇……不可螳臂当车……
他只能等待那东西离开或是——出手!
这混乱中忽然传出一阵阵鸦声回旋,四周古树如猛鬼奇兽,森然欲扑人般矗立着。
借着微光再眯眯眼,竟真的变成一个个小鬼,“咯咯”地笑着朝这边扑过来。
他又试着挣,该死该死还是不能动!
这次恐怕是冲他来的,苏怿全然忘记了那句诀,匿在衣袂里的掌心悄悄凝出了一小团虚火,蓄势待发。
却又有只冰凉的手覆了上来将他的手拢成了拳头,合手之际直接压灭了他的玄火。
一股冷冽气息须臾间萦绕全身,几乎要往他五脏六腑注去,冷得他脑子昏眩,魂不附体。
苏怿一时间脱不了身,极度的骇然驱使他又试着凝了几遍火,皆是还没出火苗就被压了下去,猛吃一惊又觉得羞耻,行将侧身给那东西来一拳,又听得对方清朗之音:“不要动。”
你说不动就不动?你当我傻呀站在这里等着鬼怪宰割!
苏怿想着,鬼怪的控制早已失效,他试图挣开手。
……那人死攥着钳住他的手腕反剪在身后,苏怿意识到自己脱不开身,面前又是窸窸窣窣靠来的红小鬼,正焦急。
继而间那人抬起右臂,凌空挥划着,旋即“哔哔剥剥”炸起了一簇簇火花,又隔空聚在一起汇成一束束黑紫色流光,直至将二人全身包裹笼罩,将涌过来的小鬼阻隔在外。
这正是明月楼见识过的术法--屏仙障。
是兰家的人。这会儿苏怿心中又是惊又是喜,更多充斥着愤懑:吃惊为何他也在虚幻之地,耗用术法却若无其事还能抑制住他的玄火;欢喜抓住了救命稻草;又气愤下灵界制度滞后支持冥婚害他撞上大鬼!
周身被屏仙障遮着,那些靠嗅人气才能辨路的小鬼头立即没了辙,左冲右撞没有方向,只能引着花轿朝西面行去。
苏怿松了口气准备抽手,可那人仍是捏着不放。
他此刻彻底恼了,心里一万个咆哮:莫要打草打草……这次不打草了这次打虫!
咬了咬牙执掌就要撒开,目光触及前方时,见那轿子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可小鬼还是面向西方,背着折回来的!
“嘻嘻嘻嘻嘻……”尖锐的笑声在耳畔起伏……
苏怿皱了皱鼻子。
怪不得这会不让他走!苏怿惊讶地发现屏仙障不知何时裂了道口子。果然,再厉害的人,也没法在虚幻之地施展。
苏怿倒吸一口凉气。眼下该如何?愈发焦灼了,只听见身旁人道:“闭眼。”
苏怿左想右想,有些犹豫。到底能不能靠他?
那人又小声催促道:“闭!”
……
于是心里一横闭上眼,刹那间周遭如地动山摇般晃动着,又骤地陷入了平静,苏怿有些眩晕,没等那人指令就惶惶不安的睁开眼--
从榻上扎起身,四面是杏色罗帐缠绕,榻旁端坐着一个人。
此人一袭黑紫色对襟宽衣,鎏金镶碧冠束起的黑发散乱地贴在起了一层层细密汗珠的额头上,好不贵气。
而额头之下,一对浓密远山眉轻轻蹙着,底下的睫羽微微打颤,正紧攥着苏怿的左手。
瞧着他尚且稚嫩秀气的面庞,也不像已及弱冠,小小年纪就能破虚幻之地,即使受了些内伤,功力想必也是不错的。
苏怿一面心底由衷赞叹一面小心翼翼地抽回手,不想那人猛一睁眼,忽然抽回了手,将手掩入衣袂。
像是摸到了烫手山芋。
……不是你自己抓的我吗?苏怿对着他那双漂亮的柳叶眼,不自在地眨眨眼。
好像刚刚玄火被他压灭了,那他岂不是知……
两人就干瞪着不作声。你打量着我,我端详着你。
玄火被发现是搪塞不过去了,是不是不下山就没这么多事啊早知道不下山的一说下山苏怿就来气,要不是因为下山都怪下山来了……
山山山……对啊,玉山老头儿,对不住了!
苏怿灵机一动,决定率先打破尴尬的局面,于是一拍后脑勺,道:“啊呀!我学道不精真是丢了玉山长老的脸!我回去了定要罚自己抄一万遍《赭山弟子训》,”然后他又对着面前人拱手,“多谢相救,小兄台是?”
赭山派就爱插足别人的事惹人嫌,他如今打着这个名声在襄阳城混着或许不错。
那人听后果然抽抽嘴角,缓缓移过目光,盯着苏怿颈脖上的月牙儿印记看了半晌,才终于低下头不看他。
兰子骆回揖,小声道:“襄阳兰氏——兰、子、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