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嶠走在谢醒后面,略尴尬。他这时候才察觉出谢醒的高——他的视线越不过谢醒去。
檀嶠很不擅长找话题,但凡他有这方面的潜质,也不至于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同宿叫什么。
谢醒前面走着,听后面安安静静,简直不像是跟了个活人,而像是跟了个安上了最顶级灵力轨的铁家伙。
“几岁了?”谢醒挺温和地问,正像一个长辈对晚辈那样,但是看和谢醒年轻的面容,檀嶠又瞬间错乱。
“十七。”檀嶠是问什么答什么的典范,还附送一个“言简意赅”的好习惯,一般人简直不能和他说下去。但是不知道是这位谢醒公天生不知道“气氛冷”为何物,还是当了很多年“长辈”已经充分领悟了和年轻人的交流技巧,他继续笑眯眯地问:“结束了学堂的学业想做什么?”
大青山的人总是要走的,多数去了神京供职,少数留下。
檀嶠第一次被“长辈”贴心地问人生规划,顿时语塞,半天才干巴巴地回答:“去神京。”
别的学子说去神京,都是眼睛发光,这位倒好,活像是要被扔进卤水里煮了。谢醒觉得挺好笑:“你不想去神京?”
檀嶠觉得这个大人是个坑,每个问题都让自己距离坑的边沿更近一点。“想去。”他回答。
说话间,两人到了一处偌大的空地,神灵雪铺满了地面,上面足有两架马车并列大小的一个大家伙,这就是铁荷花。
谢醒不问了,檀嶠松了口气。这些问题都是礼貌性质的,不需要彰显礼貌的时候就将它们扔到一边。
看着谢醒绕着铁荷花转了几圈,檀嶠特别想问:你既然是神京大员,怎么亲自来检修铁荷花?
像是听见了檀嶠的心声,谢醒笑道:“怎么,没见过含枢纽的大人亲自来检修么?我们在神京其实也是如此,大大小小的枢纽我都要去监督,和人间那些高坐明堂的官不同。”
见檀嶠默默看着他检查,谢醒直起腰,问:“到了神京,五部中想去哪一个?”
说的好像他立刻就能到神京任职似的。檀嶠到底还是知道“谨慎”二字怎么写的,回答道:“听凭大人们安排,看我的资质吧。”
“倒是会说话的。”谢醒笑了。“之前来的人全都去了赤熛怒,你是不是也要去?”
檀嶠不明白,既然现在已经不必继续进行“讲礼貌”的环节了,为什么谢醒的问题还连珠似的呢?
但是没等檀嶠回答,谢醒就命令:“打开。”
铁荷花的主体深埋地下,上面是一个半人高的盖子。盖子精铁打造,上面很多纹路,被大青山的学子笑说“描龙画凤”的。檀嶠从没见这盖子被打开过。他望向谢醒,意思是:不会。
后者叹气:“四方学堂什么都学,就是不学枢纽。含枢纽无人,正是从你们这些学堂开始坏的。”檀嶠听着他唠叨,眼看对方跳上盖子,食指顺着复杂的纹理描绘了一个什么图形。只听轰隆一声,盖子升起,站在上面的谢醒也随着冉冉上升。
“画出来的图形是大青山铁荷花的‘钥匙’,钥匙全是星斗连珠,你们的就在参宿中——其他的有机会再告诉你吧。”他潦草地讲解了一下,招呼檀嶠:“来。”自己就先消失了。
檀嶠跳上盖子,发现原本严丝合缝的盖子中出现了一个圆洞,正好容纳一个人下去。往下走要爬梯子,到了最下面,谢醒在等他。
出乎檀嶠意料,下面空间很大,像是宫阙,光滑的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子,顶天立地,里面咕噜噜发出响声,呈现灰红的颜色,像是残旧的老血,叫人看了忍不住将目光移开。
“这里面就是灵力,更深处的枢纽将灵力燃烧,通到上面供给铁荷花。”谢醒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左右观察了一下,“唔”了一声:“大约是里面的排管堵住了,或许是燃烧的时候生了‘炉舍利’。”
“舍利?”檀嶠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人间有佛国之说,这舍利就是高僧遗骸的一部分。
谢醒似笑非笑:“灵力燃烧的本就是恶灵,堵在管道里不化的残渣可不就和舍利一样?只不过舍利能供起来万人朝拜,这些‘炉舍利’只能被我清理出来扔掉。”
这大约是个含枢纽的内部玩笑,檀嶠知道这些机工没趣的时候喜欢生产这些玩笑,如果没有这些作为调剂,他们的生活大约是穷极无聊的。于是他配合地笑了笑,他不知道的是,依他微笑的水平,不如不笑。
值得庆幸的是,他失败的微笑并没被谢醒看见,后者将墙壁上一侧的铁门打开,半个身子钻进去,开始检查。很快,他几乎整个人都要钻进去了,檀嶠正看的津津有味,就听谢醒叫他:“小子,来打灯。”
檀嶠过去,一只手从洞里面伸出来,将一只小腕灯交给他。这可不是寻常的灯烛,是个小铁球,一半脑壳能打开,里面是琉璃,内心明亮,有灵力在烧。
檀嶠咋舌:厉害坏了,灵力居然还能这么用?他站在门洞口,给谢醒照亮。看着这个站起来玉树临风的人缩成一团在洞里忙活,忽然明白为什么大家不想去含枢纽了:这里做活纯是辛苦,不管职位高低,除非一把年纪腿脚不利索,否则一天到晚免不了被派到处修修补补。
里面的人不知道檀嶠如此复杂的心理活动。谢醒拆了几个管子,找到了“炉舍利”,将一把小石子儿一样的东西揣在装满工具的小包里面,爬了出来。转眼看大琉璃罩,里面的颜色变得纯粹多了,不再是老血,而是新鲜血液的颜色,鲜红鲜红,跃动着光彩。
檀嶠赞叹:“好本领啊。”
“刚才辅管堵塞了,真火供应不上,灵力烧不起来,现在烧的旺盛,铁荷花能重新工作了。”谢醒说着,拍拍手,就要重新顺着梯子爬回去,但是站在梯子口一抬头,谢醒愣住了。
像是有所感应,檀嶠飞身上前将谢醒扑倒在一边。余光看得清楚,一个庞大的绿色影子落下来,正砸在谢醒刚才站立的位置。
檀嶠弹跳起来,见地上一堆散碎草叶微微颤抖,就在他的注视之中,这些东西聚在一起,巍巍然成了个人形,站立着打量他们。
草人没眼睛,滚圆的头颅前面却是扁平的,像是留了个面壁等着人画五官,但是画像的人却跑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得着五官怨气太大,这草人不知什么器官中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朝着他们二人冲过来。
檀嶠并不害怕,倒觉得稀罕:大青山外围有结界保护,这种结界不遮挡神灵雪,但是妖魔鬼怪却进不来,除非是修为特高的。但是修为特高的早就去神京挑事儿了,怎么会耐烦在大青山作妖?他们这座小小的山头,可不是什么扬名立万的好地方。因此大青山一般是相当太平的,什么怪事也见不着。
今天却给见着了!檀嶠盯着草人的动态,正要拔剑,身后却飞出一对拳头,着拳头带着罡风,像是一面墙壁,冲着草人撞过去。对冲之下,草人顿时四分五裂。
谁知这对拳头不仅将草人打散,还顺势放了一把火,顿时间,地上的散草呼啦啦烧得旺盛,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在狭小的空间。
拳头飞了回去,消失在谢醒的身边。檀嶠掩住口鼻,觉得这味道难闻过分了,不像是燃烧草,倒像是焚烧尸体。
还没等问问谢醒怎么回事,一只手就在他的腰上一带,檀嶠不由自主飞上了梯子。
谢醒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快上去,说不定是毒气。”
檀嶠一凛,手脚并用迅速爬了出去。外面空气清新,十分安静,刚才的事情像是幻觉。
谢醒也已出来,他扳过檀嶠的脸,将一颗药丸塞进檀嶠的嘴巴。
“唔!”檀嶠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挣扎。
“那东西古怪,你先吃一颗。”谢醒迅速将铁荷花关上,招呼檀嶠离开。
谢醒步子很大,檀嶠要大步流星才能跟上。他问:“你不吃?”
“我用不着。”
檀嶠心说:我也用不着。
谢醒在其前面不怀好意地道:“别小看这东西,神京之前烧过一批老书,一群人去围观,结果第二天一下子病倒了好几个。后来大家才知道,那些书是很久之前东极海妖送来的,他们对着书唱歌,歌声在书里,随着火跑出来了。”
檀嶠像看病人一样看着谢醒:真是个拙劣的故事,他有理由怀疑谢醒是在吓唬小孩。
被怀疑的人兴致挺高,还自顾自地哈哈笑,檀嶠默默摇头。
他们回到校场的时候,场面已经非比寻常:走的时候只有部分学子在校场,现在差不多全部大青山的人都跑来了,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把校场堵得水泄不通,连谢醒也差点看不见昼统在哪里。
“各位请让让!请让让!昼统大人是在选拔人才,不是在卖艺!请不要围在这里挡路。”谢醒心平气和地冲着人群喊。
大家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开始交头接耳;这人是谁?消息很快得到了传递,大家一脸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谢醒公!
谢醒微笑着对大家点头,像是在接受什么高规格的礼遇。他一路来到昼统身边,见这位大殿下身旁站了几个人。
谢醒笑了:“就选出这么几个啊?”
“没用鞭。”这个回答过分简单,但是凭着两千年的相处,谢醒还是听懂了:没用钢鞭试探,能应对自如的却没几个,故而选出的人便很少了。
“恭喜殿下!”谢醒应景地拍手。没人跟着拍。
“你们修好了?”昼统问的很平静,但是就让人觉得其中有点别的意思。
“有情况,之后和你说。”说起公事,谢醒变得严肃,且简洁明了。
昼统和老师交换眼色,达成了某种大家不明白的共识。老师遂宣布:“大家回去进行今天的课程,先散了吧。”
大家悻悻离开了。大多数情况下,任何事情的结果都是公开的,但是总有例外,比如神官来挑人的时候。被他们挑中好还是不好,不知道。因为很多被选中的人就这么去神京了,等再见到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光景。
檀嶠认为“散了”的命令也指向自己,于是转身就走,却再次被叫住,这次是被昼统:“你留下。”
默默站住脚。“你也被选中了。”昼统说。
“选中如何?”
他问的太大胆了,老师一脸心死。
“去神京玉垒,训练。如果你能通过,入赤熛怒。”
檀嶠失笑:“我是这么获得这资格的?就凭和你的鞭子耍了耍?”几句话没一句礼貌客气的人话,就好像他天生擅长蹬鼻子上脸。
昼统不生气:“我见过太多你这样的兵,桀骜不驯,但是他们最后都是很好的将领,你也可以。”
如此心胸,如此话术,檀嶠开始佩服昼统,他是个好元帅。扪心自问,檀嶠觉得自己处于茫然状态,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之前的抗拒完全是下意识的,因为他不知道该信任哪条出路。
但是现在看看,去神京不失为一种选择。
“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