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仙典仪对于仙人来说其实是个避不过去的话题,尤其是在战时。
炎琅并不觉得胡桃这话冒犯,事实上,他还真和胡家的祖先热烈讨论过自己的丧仪该怎么办。当时他强烈要求要在棺椁前拉一条横幅,上面就写“敢在老子的丧仪上哭的人全部拱出去”,但因为太过新潮被老古板的先帝给按下了。
胡家的这个小姑娘就和她那位先祖一样惹人喜欢。再加上现在先帝已经崩逝了,没有人会再反对他的创意想法。或许等他的事办完之后,他真的可以找个时间,和小姑娘好好商议一下自己的送仙典仪该怎么办。
但问仙名,这就得斟酌着回答了。
他要告诉他们什么仙名?
告诉他们“其实我是曾经被封印的净轮妙法真君,不日前刚刚突破封印,现正在寻求篡权合伙人,有意速来”吗?
这想法倒是和丧仪横幅一样非常有建设性,也极有吸引力。
但炎琅显然还未失智,是万万做不出这种自爆卡车之举的。
他思索了一番,打算使用一个绝大多数的现代璃月人都无法识破的假名来糊弄眼前的几个小孩子。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本仙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他并没有放弃把重云的脑袋当自己落脚点的打算,刚刚不慎冒犯仙人的小方士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本仙号为明心慧目真君,今日偶然云游至此,不意竟被当做邪祟。唉,想本仙当年也为璃月南征北战,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仙众隐退,竟也落得个如此寥落的境地……可悲可叹,可悲可叹啊。”
把仙人误认成邪祟的重云:“……”
不知为何,从这句感叹之中感受到了很强的攻击性。
在场的两位人精行秋与胡桃:“……”
听出来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点他们呢。这仙人哪里大人有大量了?这仙人可太小心眼了!
天衡山的景色当然是十分秀丽的,天衡山的空气当然也是十分清新的。但天衡山中的生物却并非都个个可爱,你说对吗这位化身成小红鸟的真君?
炎琅并不欲在天衡山中久留,他大概能够知道金鹏是仍旧在天衡山之中还未离去的。他虽然不像金鹏那样能够通过风来追踪目标的气息,却也有自己的手段探知环境。
起码现在他就能知道金鹏正在山中搜寻他的踪迹。虽然不时被他设下的疑阵暂时迷惑,但以对方的敏锐程度,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
他得在金鹏再次找上门来之前离开这里,现在不是和对方起冲突的时候。天权星正在重修群玉阁、托人帮忙找材料的消息已经放了出来,他得想个办法让自己在盗宝团里收拢的亲信借此机会混进去。只要能够帮到这位天权星,就有机会登上群玉阁……
“本仙只是路过此处暂时歇脚,就不与你们继续……”他一边应付着这边的几个小鬼头,一边观察着金鹏那边的情况。却见对方突然听见了什么似的停下了搜寻的行动,而后身形刷地一下消失,只留下几缕青黑色的风在原地盘旋几圈后自然消散。
他不由也停顿了。
发生什么事了?
*
发生大事了。
魈茫然地想。
他面前是一位闭着眼睛,看上去睡得相当安详的红发少女。
其实无论这位少女是一具尸体、还是只是单纯地受到了沉睡诅咒,对于见多识广的金鹏大将来说都不是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事。
但前提是,这位少女不叫应达。
所以……
魈只是盯着应达的脸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等会儿,等会儿。
也许他可以好好捋一下,事情到底是如何进展到这一步的?
在此之前,他还记得——接到帝君传召时,他正在山林之中搜寻某人的踪迹。
某位——他不知应当称作是旧友还是旧敌之人的踪迹。
只是,在搜寻的过程中,帝君的传信忽然到了。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他暂时放弃搜寻,急速赶往了帝君交代他的地点。至于方才不巧撞见的那个,他想或许把对方的行踪告诉帝君,要比自己再次毫无意义地与他打上一架更为有效。
等他到时,看到的便是正站在原地等待他来的帝君与旅行者。
一旁的派蒙正冲他招手:“魈!你可算是来了!钟离说这个时候最好通知你来,所以我们就留在这里等你过来了。”
旅行者也冲他招手,想要说些什么,但神色间又有些欲言又止:“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你跟我们来吧。”
魈看向钟离,只见对方也点头赞同。
“确实,此事还是要你亲自一观才更好些。”
于是带着满腹的疑惑,他跟随如今尘世闲游的上司与新结识不久的友人,在废墟之间发现了自己的长姐。
魈:“……”
震撼、惊讶、疑惑、不知所措……种种强烈的情绪在同一时间一股脑涌进他的胸腔,让他像个木偶一样直接宕机在原地。
说实话,他以为火鼠大将应达应当是早就死去了的。他记得她是自戕而死,也参加了她的送仙典仪。
可现在眼前的这个少女,虽然胸口不再起伏,但绝不是一具尸体。他能够感受到对方身上微弱的生机,只不过这生机只是在持续维持着她的存在,并不能让她醒来。
但是比起死亡来说,有醒来的机会总归是要好上一些的。
可是。
可是……
魈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这地方,原本封印的应该是另一个家伙吧?为什么应达的肉身会出现在这里?
……这对吗?
*
这当然哪哪儿都不对。
五百年前,自深渊而来的魔物大举入侵。而那时,帝君接到天理传召前往坎瑞亚,无法及时赶回主持大局。
留在璃月境内的千岩军与众位仙人便战斗在了与深渊魔物对抗的第一线。
层岩巨渊是魔物源源不断涌出的出口,大批千岩军赶往层岩,要将这些魔物抵挡在璃月港之外。
那时与帝君吵了一架后负气出走、带兵驻扎在青墟浦一带的妙法太子离层岩最近,在安排好兵力留守之后,义无反顾地第一个带兵深入层岩之中。
这场战斗实在是旷日持久。
直到层岩之中魔兽不再涌出,众仙也没能看到妙法太子从层岩中凯旋的身影。
死亡对于仙人来说其实是个避不过去的话题。
尤其是在战时。
大抵妙法太子已经陨落在了层岩之中,就像过往他们的无数个战友一样。魈想。
他赶到了层岩附近再三搜寻,也没能寻到半根赤色的鸟羽。
层岩的口子被堵上了,但地面上的魔兽还有很多。他不能再浪费更多的时间,他还需要继续战斗。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去时,一只浑身萦绕着不详黑雾的赤色巨鸟腾空而起,尖啸着朝他扑来。
如果面对此情此景的是净轮妙法那不着调的家伙,恐怕已经先一步开始感叹“只是几天不见,兄弟你怎么就已经被敌人的糖衣炮弹腐蚀”了。
但直面这一场景的并非不着调的妙法太子,而是不善言辞的金鹏大将。
而被腐蚀的也并非别人,正是某个不着调的家伙。
魈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如果说长久的战争都教会了他什么,那么他想——此刻最重要的就是战争教会了他在面对骤然转换立场的友人时,举起武器的手不能有丝毫犹疑。
哪怕此刻在友人的眼里,恐怕他才是与魔兽一伍的怪物。
不着调的人哪怕是黑化了也依然不着调。魈眼睁睁地看着这鸟嘴里念着什么“煞笔流血狗老子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谁是爹”的垃圾话,兜头就朝自己吐了个火球过来。
……
抛除掉战友因为对抗深渊而发疯的悲痛,魈只觉得自己挺手痒的。
于是,五百年前在前线战斗的璃月人就有幸看到了一青一红两只巨鸟在空中缠斗的奇景。
要是有了解仙人的人来仔细辨认,只会说:那可不正是打出了火气的降魔大圣与妙法太子嘛!
至于战斗的结果……
魈只记得自己最终还是恢复了人身,被深渊强化过的重明鸟确实难缠,他已经开始疑心自己会死在对方手上。但金色流光缠住了他即将脱力的手,带着一种沉重的决绝,将和璞鸢捅进了昔日战友的胸膛。
重明鸟流星一样坠落,砸穿了青墟浦中央伫立的庙宇。
贡台与塑像都碎裂了一地,那蠢鸟躺在废墟里的时候还在说:“妈的,深渊的垃圾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还是说摩拉克斯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咦?叛变的是我吗?”
魈没忍住低喝了一句:“够了,你闭嘴吧!”
蠢鸟当然不会闭嘴,毕竟这蠢鸟平常最爱干的事就是把视野里能见到的每一个好友都挑衅一遍。
“我偏不,”仙兽是没有那么容易死去的,所以他还能继续一边嘴里冒血一边叮嘱他,“实在不好意思啊金鹏兄弟,把你看成流血狗了,我的不是、我的不是。层岩那边……都已经封好了,但是有一群没来得及拦住的往青墟浦去了,那边驻扎的可都是我的手足兄弟。咳咳,金鹏,能不能帮个忙?”
“他们已经撤离了。”魈说。
这蠢鸟怕不是没认出来他砸下来的地方就是自己驻扎的营地。
“撤离了就好,还有……”蠢鸟还想叮嘱些什么。
这鸟越说显得他越蠢。
魈想着,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
“你做得已经够了,净轮,不要再说了。”
但可惜他的话似乎没能被听进去,被捅穿胸口带来的清醒似乎并不能持续很久。丝丝缕缕的黑气再次占据了这蠢鸟的眼睛,让他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变调:“还没有……清理干净。邪物、就此止步……止……”
“够了!”
“净轮!够了!”
颤抖的手捂住了那双几乎已经纯黑的重瞳。
魈以轻到像是呢喃的语气说道:“已经够了,可以休息了……你可以休息了。”
地面轰鸣着塌陷,岩造物将此处层层封堵。
刚从坎瑞亚回来的帝君身上白色神装还未换下,神明的金瞳中看不到半分的波动。但魈知道,石心亦是心,而帝君是有心的神明。
“净轮并非是普通的仙禽,他的体内有一半魔神血脉,”方才战斗中,在他力竭时帮了他一把的帝君说,“他如果死去,魔神遗恨会笼罩整个青墟浦。事已至此,也只能委屈他先在封印中修养了。”
帝君终究是没能下杀手。
净轮妙法真君被封印在青墟浦的地底,五位仙人联手布下疑阵,令凡人无法惊扰在此地沉睡的同伴。
又一位仙人的传说在历史中渐渐隐没了。
布下疑阵的五位仙人之中就有魈,甚至当年他就和净轮妙法在这附近战斗。可即便是如此,当时他也没能发现半点应达的肉身就被藏在此处某个角落的蛛丝马迹。
这确实哪哪都不对吧。
……净轮妙法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