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的距离,几乎擦肩而过,苏寒掉下去,后背砰地砸在一辆废车的引擎盖上,惯性往上弹了一下,然后滚落在地。
他疼得要死,但更想活,想好好活下去,所以没趴几秒,又在肾上腺激素的鼓舞下爬起来继续跑了,当然,还有那些嗡嗡嗡的鬼东西,它们依旧不死心地要追他。
多格停在原地,将贯穿自己手臂的儿童版玩具弓箭拔出来,伤口自动缝合,可合到一半又骤然撕裂开来,然后缝合,再撕裂,再缝合,继续撕裂……绿色的血液喷得到处都是,显而易见,有股霸道的力量在干扰他的自愈能力,让他无法真正地治愈伤口,并以此为乐。
多格胸口起伏越来越大,脸部肌肉越来越扭曲,最后啪地一声捏碎了手中的弓箭。
“阿尔法!!!”
几公里以外,废墟城市的边缘。
苏寒开着一辆路边捡来的史努比碰碰车,姥爷散步一样,慢吞吞地逃亡,那群烦人的嗡嗡嗡还在,坚持不懈要找他寄生,又因为他有护身符在不敢靠近,只能跟蜗牛一样卡着安全距离,跟随着他飞行。
其实走路更快,可他真的没力气了。他的右腿破了个洞,虽然很快就止血了,但也更糟糕了。被那只怪物抓过的脚踝上长了好多灰色的霉菌,忍痛搓下来时,还黏糊糊地拉着丝,皮肤都被侵蚀了,底下都是灰白色的仿佛腐烂的肉。
他用书签贴了一下,霉菌是死光了,但肉还烂着,发热发痒发炎,脑仁也钻心地疼,还跟哮喘似的上气不接下气。
看来这护身符只能杀真菌,不能杀细菌,他得赶紧离开这里,然后……
然后怎么办?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雅辛托斯号……他不通医术,无法自救,也遇不到好心的医生,没有任何可以抗疫疾病的药物……他在孤零零地流浪,在忍受来自肉|体上的非人的折磨,就像当初被车门卡在烈火里一样,力竭后恐惧,恐惧后崩溃,想大喊大叫,想大哭大闹,想尽快地干脆果断地咽气。
满打满算,他今年才18岁。
纵然他已经脱离了少年人的行列,成为了法律意义上的成年人,但他依旧不能够真正地独当一面。他阅历不够,做事不够沉稳,遇事不够冷静,更重要的是他在过去两年里所遭受到的痛苦已经压垮并改造了他的精神世界,以至于他伪装起来的自信和乐观是如此地不堪一击,每每碰壁就会立马颓废起来,只想用极端的手段一劳永逸。
就像现在,他又满脑子死死死了。
苏寒迷迷瞪瞪地开进了一片枫香林里,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也没有回头看,那群肉食性的蝴蝶被阻隔在外头,盘旋片刻就往回飞走了。
枫香林像一条安全带,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隔离开来。一边是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绿野仙境,一边是气息奄奄、死气沉沉的失落之城,冰炭不同容,却井水不犯河水。
这座森林除了枫香树外,还有不少常绿树,比如松柏、冬青、桑榕、橄榄……乔木、木质攀缘藤本、草本……蕨类、兰科、天南星科、苔藓科……但红黄配色的枫香树占了大头,搭配着遍地堆积成海绵的枯枝落叶,整片山林看起来秋意格外的浓烈。
这么漂亮的风景,苏寒是体会不到了,因为他翻车了,碰碰车倒在一边草丛,他从车上栽下来,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天空轰隆隆地下起雨。
身体透支的苏寒躺在了一片绿色的灌木中,风拂冷雨,冷雨和香,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不省人事地仿佛下一刻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他发了高烧,皮肤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眼眸半阖着,睫毛粘成几股。
有人停在了他身边,身形飘忽如影,嗓音清浅若风,就像这场恰逢其会的缠绵的雨。
风很温柔,一点都不冷。
他抓住了它,神魂颠倒地默念着,控制不住地流起泪来,一股一股的,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过分缠绵的雨。
对方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清,也看不清,但他记得对方嘴角牵起的弧度,感知到了对方离开前从他手心渐渐滑走的冰凉的发丝。
不……
不要走……
他对一个模糊的影子产生了依赖感,并在梦里梦外挽留对方,呼唤对方的名字,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阿尔法……”
柴火哔剥,几颗火星飞扬。
“阿尔法……”
雨落生花,窗台上缘起缘灭。
“阿……嗯???”
苏寒颤了一下,晕乎乎地撑开眼皮,瞳仁转动着,持续失焦了几秒,然后猛地一缩,翻然坐起身。
他坐在一个小木屋里,门锁着,窗开着,石砌的壁炉里,火刚刚熄灭,外面一片滴答的雨声。他坐在唯一的窄床上,羽绒的枕头,七层的床垫,衣服干燥清爽,伤口处不留一丝痕迹。
苏寒摸着左耳的耳廓,垂眸静坐片刻,离开了床铺。
这木屋设施简单,除了床和壁炉,还有一套桌椅,一个实木鸟架。桌上竖排了几本书,一个墨水瓶,一支羽毛笔;架子上站着一只白色的苍鹰,望着桌面,走近会发现是个精致的标本,右脚上有一个金色的脚环。
还是那些古怪的符文,但这次他眼睛跟装了翻译机一样,自动将上面的纹路翻译成了中文。
希莱亚……
他看向壁炉上方悬挂着的猎|枪和山羊角做的号角,心道:“原来是曾经一同打猎的伙伴吗?”
他走过去,却敏感地察出了别扭的地方。比如,壁炉两边铜铸的壁炉四件套和柴火架,造型设计包括金闪闪的配色,和这个简陋的木屋完全不搭,或者说整个壁炉,这部分好像是这个临时的庇护所里多出来的!
他沉默了会,俯身将壁炉里的锅子拖出来,打开一看,是一盘撒了金粉的苹果派,他蹲下来,盯着那个派看了许久,伸手将盘子取出来。
温的,一切都刚刚好。
苏寒神色微妙起来,他知道这是谁做的,也记得救自己的人是谁,但就因为知道,因为记得,所以更诡异了好吗!
她不是很讨厌他的吗?明明每次都以这么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对方面前,然后把对方心情搞得一团糟……他看出来了,她其实是有点厌蠢症的……
苏寒犹豫了一下,拿起一块苹果派,三秒后,他身体忽然一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声泪俱下,捶地痛哭。
苍天啊……他这辈子就从没吃过这么甜的东西……仿佛把全世界的士力架都浓缩成了他手里的这六分之一的派,才磕一口,就感觉灵魂马上要升天了……
苏寒皱着脸,在地上滚了圈,双手抓挠着喉咙,难受得不行,想吐又吐不出来,最后干脆跑出去,用嘴接雨喝,淋了好久总算找回了一丝味觉。
上天入地的船长,雅辛托斯号的主人,别的不说,做饭还是有点东西的。
苏寒吐槽着,在屋外的一个覆盖着防雨布的红色独轮车里翻东西,挑挑拣拣,发现都是茄子、节瓜、番茄、洋葱……各种各样的蔬菜,正好可以回屋做大乱炖。
可惜没有调料,吃起来味同嚼蜡,当然,这一点都难不倒苏寒——每当这时,他都要把苹果派拿出来看一看,闻一闻,回忆一下它的滋味,然后痛定思痛地明白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幸福。
入夜后,雨停了,两天后,苹果派变成了缺了一个口的铁饼,而他也终于找到了重新回到雅辛托斯号的办法。
小屋不远处,靠近枫香林的地方,有一片澄澈平静的淡水湖泊,两边有群山限定着,不算宽,但一眼望不到边际,白茫茫的水雾处,天与地链接在一起,浩淼如天空之镜。说实话,如不是亲自下水体验了一番,他会以为这是个浅水海湾,或者只有薄薄一层水的盐水湖。
斧子、锯子、绳子……苏寒从林子里砍了几棵树,做了一个简易的筏子。这里每天傍晚都有几只水豚从湖对面游过来,吃这边的芦苇、树皮、黄莎草。他之前在雅辛托斯号上见过水豚,这几只脖子上又恰好都戴着手工编织的五彩穗子,那对面一定有人居住!
苏寒把筏子推进湖里,离开前,他给木屋做了个大扫除,锅子洗了,壁炉的灰清理干净,柴火架上补上了用完的干柴,甚至木屋门口的小院子也重新修整了一遍,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仿佛他从未来过。
碧波荡漾,两只水豚从他的筏子边潜水而过,苏寒回头,看了眼枫香掩映中逐渐远去的木屋,还有环绕在木屋周围成片的开了紫花的灌木丛,突然而然的,想起了一点梦里的情节——他神志不清时嗅到的独特松香味,原来是迷迭香……
他掏出挎包里硬如铁饼的苹果派,怔然片刻,对着它轻声细语地问:“所以……还会遇见吗?”
湖风迎面,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破雾而来,闪瞎了正在发呆的苏寒的狗眼。他愣了愣,茫然地仰起头,然后就看到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崭新的鱼钩从天而降,带着一根水色的鱼线尾巴,精准地扎进了他正在缅怀回味的苹果派中。
……鱼钩?
他还在疑惑,那根鱼线突然一紧,手里的派唰地一下就从手里飞了出去。
“我的派!!”
没有一丝犹豫,他也跟着飞了起来,顺便破了高中时的跳远纪录,向被钓走的苹果派扑了过去。
扑通一声,筏子翻了个面,两只水豚爬上去,并排坐在原先主人的位置,嚼着两根水草,佛系地望着远处。
* *
雅辛托斯号,中央公园。
一个钓鱼佬开门见红,欢天喜地地握着鱼竿饨来饨去,只是这鱼实在是大,整个鱼竿压成了弯月状,还有隐隐的断裂迹象,他不甘心地强制收线,好在最后成功了。
极限弯曲的鱼竿猛弹回来,他用力过猛,仰面栽倒,呼啦啦的,一个圆盘型的东西破水而出,呈抛物线状飞向他面门,还好他及时伸手接住了,不然鼻子肯定当场飙血!
这哪里是鱼?分明是个夺命铁盘!
哗啦一声,湖水飞溅。
苏寒从水里爬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四周草木幽静,光影斑驳,他所处的正是中央公园里的人工湖边,随处可见的观赏垂柳,路口还有一个背着鱼篓的基路伯雕塑路标,手中鱼竿直指湖面。
他呛咳着,走向呆若木鸡的钓鱼佬,从他手中将苹果派拿出来,塞回挎包,然后真诚地致了声谢。
白色小石子堆成的花路,越往外走,视野越开阔,两边的松竹柳也变成了可独木成林的大榕树,枝叶繁茂,绿荫森森,好多垂落的气生根,像隔断,也像秋千。再往前,左右是两片平摊的大草坪,只有靠近榕树林的地方零星种着紫色的番红花,并穿插着追逐嬉戏的基路伯,泉水从他们的瓶子里倾洒而出,其余部分都修剪得很整齐。
苏寒从中间路过,那些坐在餐布上野餐晒太阳的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他,抓着三明治,像向日葵一样转动脑袋。哦,旁边还有一个修草的工人更绝,就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苏寒走过,连手里的除草机自己开走了都不知道。
到底有什么好盯的啊!
公园四面都是各种餐馆,往上就是高可入云的金顶大厦,这艘雅辛托斯号与其说是邮轮,不如说是一座移动的海上城市。
苏寒虽然有点饿,但更想换身干爽的衣物,他径直走向圆形的玻璃电梯,然后被弧面的玻璃门上的水猴子倒影吓了一跳。
他头上身上都水草、水藻、落叶,里面还夹杂着泥沙和小鱼小虾,看起来糟透了。
这可不太行,这怎么能见人,尤其是……
“请问……需要帮忙吗?”
苏寒转过身,看到了黑白制服的小k。对方站在满是毛巾的推车旁,表情一言难尽地指了指他裤腿上的两只大螃蟹:“……真的不疼吗?”
苏寒一脚踢飞一个,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向他讨了一片毛巾:“来的正好!我刚想去找阿尔法!”
小k听到这个名字先是呆了一下,随即眼神不赞同地看着他:“请不要直呼船长的名字,她真的不喜欢别人这么喊她,会生气的。还有,她现在不在雅辛托斯,你去了露天甲板也是徒劳。”
苏寒按键的动作停下来,转过头:“那她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小k摊手:“每年的九月份,她都会离开雅辛托斯,等到十月初才会重新回来。”
苏寒懵了,那他岂不是要在这边待够一个月才能回家?一个月啊,他要是失踪一个月,那他大伯,他父母……
苏寒倒在他的房间里,翻来覆去地滚,从床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