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颂雅给贺妍熙盖好被子,讲了故事书里一段内容,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
她起身,把合上的故事书放在床头,在贺妍熙的耳边低语,“妍熙,晚安。”
准备入睡的贺妍熙点点头,在颂雅转身要走的那一瞬间,她又突然拉住颂雅的手。
颂雅不解,回头看她,“怎么了?”
“妈妈……”贺妍熙盖好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她委屈的表情让颂雅看了心疼。
“我和哥哥,是不是真的没有爸爸?究竟有多长的路,爸爸走了这么久都还没有到?”
“不是路太长。”
颂雅眼里泛泪光,心头一酸,重新俯下身子,轻轻摸摸她的额头,“是妈妈没用。妈妈走得太慢了,没有发现迷路的爸爸。”
“那我们一起去找爸爸好不好?”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脑子里住着一个童话书里说的魔法世界,“爸爸看到了我们,一定会很开心。”
“好。”颂雅声音轻轻的,嘴角挂着笑,“今晚妍熙好好睡觉,妈妈答应你,过不了多久,妈妈就会把爸爸找回来的。”
房间的灯熄灭。
颂雅轻轻走出了房间。
其实,她说的那些话,她自己何尝不知道,只是哄哄孩子的呢?她很清楚,贺晋玺的的确确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迅速擦去眼角的泪,匆匆离开。
上铺,四岁的贺知逸假装自己睡着了,一直没有发出声响,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
男孩似乎没有女孩天真,他比贺妍熙更清楚明白现实。
他拿被子捂住自己的脸,不敢哭得太大声。
——
唐西刚结束一个会议,从办公室走出来,就收到了一封邮件。
贺晋玺离开后,他办公室里的位子一直空着,没有人坐。
虽然贺晋玺走之前,把公司交给了值得信任的人打理,但终究只是代为打理而已。
即便他已离开是个不争的事实,但似乎,所有的人都默契地在妄想他能够回来。
“好,你说的我明白,我这就去办,两个小时后给你答复。”唐西挂断电话,坐回自己办公桌。他的对面就是贺晋玺的办公室。
这几年来,这件办公室空落落的,一直没有人。
唐西垂下目光,沉默了一会儿,重新抬起头,滑动鼠标,神情低落地去查看新收到的邮件。
在他逐字逐句看清邮件上的内容时,他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消失了那抹光,又重新回来了。
他激动得站起,难掩眼中惊喜的神色。
——
当南芜市的人刚用过午饭,不少人坐在凉亭下享用下午茶时,明俄思宾州刚送走落日,不声不响进入了黑夜。
一家坐落于威俄圣山脚下的医院里,护士穿梭于走廊,一个名叫威廉恩的医生拿着文件,起身走向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
威廉恩敲响门,随后走了进去。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看上去气色比前几个月好了许多。
威廉恩的络腮胡在灯光照耀下闪亮夺目,他走向他,“噢,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
坐在床上的男人神色很平静。
他的脸色煞白,但多多少少能捕捉到一点血色,“我也没想到,我竟然还没有死。”
“谢谢你,威廉恩医生。”
威廉恩以前去过中国,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所以他们两个人沟通交流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你完全不用谢我。”虽然威廉恩的中文有些撇脚,话语里总是带着别样的口音,但幽默是他一贯的作风。
他观察他的状况,“你看起来恢复得很不错。你该谢的,是你自己。说实话,我都没想到,那么难熬的治疗过程,你竟然能挺过来。”
“恭喜你,你现在身体已经痊愈,可以出院了。”
威廉恩上前一步,张开手臂,对他表示祝贺与恭喜。
“谢谢。”他垂下了目光,不知道遥远的故土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也不知道他离开的这几年,他思念着的人是否已经嫁为人妻,更不知她现在过得是否幸福。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威廉恩,“你最近还有我爸的消息吗?”
“噢,我很抱歉。”威廉恩飞扬的眉毛突然回到本位。
四年前,贺晋玺彻底斩断他和周围的一切联系,不想让自己死的时候,她那么难过。
贺圭忠做生意时,和威廉恩的父亲曾是旧友。他醒来后,只求陈芳琴帮他办一件事——把贺晋玺送到明俄思宾州来,也许还有最后一丝希望,威廉恩能治好他。
即便希望渺茫,他也要试一试。
瘫痪的贺圭忠在病床上,哪儿也不能去,托人把贺晋玺带到国外后,陈芳琴不久也离世了。
再也没有跟他说话的人。
而他呢?
作为一个父亲,贺圭忠缺席了贺晋玺整整十七年的人生,他在他为幼童时没有尽到抚养之责,在他处长为人时,没有尽到引路、指点迷津之责。
在贺晋玺到国外接受治疗的头两年里,贺圭忠只能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没日没夜地指责自己。
他对贺晋玺实在有太多太多的愧疚,以至于这两年他每天都想。
但想了两年,都还没有数完他对贺晋玺有多少亏欠。
他不知道远在大洋之外的贺晋玺如何了。
没有人告诉他。
他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最后,他是带着无数的愧疚和歉意走的,他望着天花板,嘴里还在呢喃,不停地唤着“晋玺……晋玺……”
生命走到尽头,他至死,都没能再见到自己的儿子一面,他只希望,远在大洋之外的贺晋玺能好好活着,千万要、一定要……活下去。
护士来病房检查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气息已经断绝了,他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就像过去的十七年一样,安安静静的。
只是,护士在他的眼角发现了一道泪痕,眼泪刚刚从他的眼里流出,划过太阳穴。
这是一场悄无声息的苏醒,也是一场悄无声息的离开。
——
“所以……”贺晋玺垂下目光,“他走了是吗?”
威廉恩点点头,目光里流露出对贺晋玺的同情。
“他葬在哪儿?我想,也许我该回去看看他。”
威廉恩诧然,“你要走?噢,别这样,我们之前不是说好的吗,你可以留在明俄思宾州工作。以你的才能,明俄思宾州需要你这样的研发天才。”
“谢谢你的好意。”
也许是在死门关走了一遭,如今的贺晋玺,眼里终于没有了当初的那股锐利和锋芒。
而是一双平静的眼眸。
他静静地坐在病床上,偏头看向窗外的椴树。
记得刚来这里的时候,这课椴树光秃秃的,干枯得像是快要凋零死去。
没想到四年的时间过去,它不仅停了过来,现在甚至生机勃勃,枝头长满绿叶,在阳光的照耀下光芒万丈。
“走了四年,我想,我该回去了。”贺晋玺挪开目光,重新看向威廉恩,“以后你来中国,一定记得来找我,你不是说很喜欢中国的河山和美景吗,我带你游山玩水。”
威廉恩想,自己是留不住贺晋玺了,他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
“好吧。”威廉恩微微抬起张开的手臂,“我们中国见。”
——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这四年里,如果要问贺晋玺有什么感觉,那么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
是“痛”。
身体上的痛。心里也痛。
治疗痊愈是一件概率很低的事情,况且,每天打针、插管、上药,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当药物随着血液进入身体,蔓延至全身的时候,病人的身体会产生反应,骨头的痛不断折磨他。
几天几晚都不能说好。
威廉恩一致认为,没有人能挺得过来。
但他没想到,贺晋玺竟然是个例外。
人在极端痛苦绝望的时候,还能凭借着意志活下去吗?如果能,那支撑他的这份意志得有多强大?
贺晋玺有时会望着窗外的白雪发呆。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会看着窗外的漫天白雪,设想遥远的故土上,颂雅会在干什么。
无数次他就快要被病痛折磨得快要放弃的时候,总有一个画面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徘徊。
不是工作之后他和颂雅的甜甜蜜蜜,也不是他们依偎在彼此身体上的贪恋,是小时候。
——小时候他生了一场大病,颂雅趴在他的床边大哭,求他不要死。
记忆里,这个一向高傲固执的小女孩竟然哭得那么伤心。
她的哭声不断地在他耳边回响,渐渐地,把试图在与病魔面前放弃抗争的他拉了回来。
贺晋玺想,这是多么意见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是那么意外,那么恍惚,在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人如此在乎他的生命,原来,他死于不死,竟然关系那么重大,原来,他的离去竟然能让一个人哭得那么伤心。
在这世界上,有一个人的眼泪,是为他而流的。
当然,贺晋玺回去,并不是要把颂雅抢回来。
四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也沉稳了一个人的心性。
他想回去看看他的父亲,告诉他,他现在已经不怪他了,告诉他,他活了下来,以后,也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他会如贺圭忠所愿,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
至于颂雅……
贺晋玺想,也许她已经嫁得良人,有了幸福的归宿,生育了可爱的宝宝。
她会和她的丈夫在周末,牵着孩子的手一起到公园放风筝。
那时,她一定会笑得很开心。
只是,在她身旁的人不是他。
没关系,生死面前,别无大事,贺晋玺此生所愿,只是颂雅幸福快乐。
第二天,他就启程,坐飞机飞回了国。
一个他足足四年未曾踏入的土地,一个他眷恋着的地方。
在这片土地上,有他牵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