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上楼的过程意外顺利。
如莫妮卡所想,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被查抄的天河夜总会,相隔一街之外的天河娱乐公司大门紧锁,里面空无一人。
换好工人服上楼,四仔轻车熟路地关掉了整层楼的电闸,莫妮卡也掏出手电和万用钥,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早有准备。
锁闩咔嗒一声响,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天河公司内部,轻轻掩上了门。天河将整层楼都租用下来,外部一应为娱乐公司风格,入户处还摆着关公像和发财树,办公区简约实用,墙上拼贴着许多电影和明星海报,乍一看正规非常,完全猜不到背后掩盖着人口勾当。
借着手电光,四仔将周遭迅速扫过一遍,不知从何下手:“这里这么大,工位又多,时间有限,我们从哪里开始找?”
莫妮卡思索后决定道:“外面这些都是掩人耳目的,应该没什么重要线索。你去摄影房找,我去看看经理办公室。”
四仔点点头:“好,你小心。”
摄影房单独设在这层楼的最角落区域,四仔走到门口拧动把手,没有上锁。
四仔做过兼职模特,也正是那份看似光鲜亮丽的工作将他和小悠引向了深渊,打开门的一刹,他的心神也不由凝滞。房间里和许多娱乐公司拍摄公式照的摄影房没什么两样,几台设备,各式道具和服装,还有常年紧合的深色窗帘。
但是四仔知道,在这房间看不见的角落里,还藏着许多台用于偷拍的摄像机,就像是蛰伏在黑暗中的窥视者,四仔忽然很想一个个把它们都找出来,砸烂、砸碎。但冲动无济于事,只要天河不倒,永远都会出现新的受害人。
紧攥的拳头再次松开,四仔娴熟地将愤怒压紧心底,闷头找寻起来。很快,他注意到一大摞印制的鲜艳图册,大多是穿着清凉的年轻模特,类似拍摄所用的模板,四仔一连翻了好几本,神色凝重,心脏却越发鼓噪。
太熟悉了,这几家摄影公司的名字和logo,几乎都曾出现在四仔阅览过的影带中。那些影带都是四仔从黑市上淘来,制作与演员也都是假名,从前四仔就知道,影带里那些隐秘的标记代表着出处,可他根本对不上号,只能不断地观看,大海捞针。
现在有了这些图册,就可以按图索骥了。
莫妮卡这边也小有收获。
经理室里最显眼的就是一个保险柜,账簿也被锁在铁皮柜里,莫妮卡只看了一眼上面的防盗挂锁就果断放弃,转而投向办公桌。
“纸同笔,日本货啊。”莫妮卡浅浅看过一眼,依次拉动抽屉,一个厚重的黄页本引起了她的注意。莫妮卡一目十行,终于在中间翻到几张连页,上面记录着简单的代称和一串数字,看格式像是海外号码。
“记下来再说。”莫妮卡将号码都一一记下,东西原样放回时,又在黄页本内夹里又掉出一张纸单。
“订货单?”
温热的气息拂过莫妮卡头顶,激得她差点原地起跳,她反手就是一锤,却在硬梆梆的腹肌上被反弹回来:“……”
“吓死我了,你该不会是飘过来的吧林医生?”
四仔摸摸平坦紧致的腹部,有些委屈:“sorry.”
再继续看那张订货单,时间一个月前,始发地是越南岘港,至于货物是什么,不言而喻。莫妮卡忽然想到了王九,大老板刚巧让他去越南,是巧合?还是那边真的有什么情况?
不等莫妮卡想出结果,门外有脚步声由慢及快,空洞的回音忽而变得紧迫。莫妮卡立刻将东西各归各位,贴在门后静待,四仔先她一步,融入黑暗的底色中。
壮硕沉默的杀神犹如一根盘龙柱,始终将莫妮卡的所在掩在身后,她听到颤动的肌腱在空气中咔嗒作响,那是猎杀前的预兆。
慌乱的逃窜在两声闷响中就戛然而止,四仔毫发无伤,只是替穿的工装实在小了号,他一抬手,就多了条口子,背肌横展,猝不及防接触到莫妮卡异常明亮的目光。
“看来老天爷都想你除衫啊。”莫妮卡又在已经被四仔“拳麻”的两个马仔身上补了一脚,挣扎几复,实在无法从四仔身上挪开眼。
四仔只得上前拉她:“快走。”
“等一下。”莫妮卡转向休息区,抄起一个热水瓶,走到发财树旁,将大半瓶烫热的开水都倒了干净:“伤天害理还想发大财,做梦啦。”
“……”四仔目瞪口呆,他忽然很羡慕莫妮卡的精神状态,看得出来,在这样的紧迫中,她疯得很克制。
可是为什么,莫妮卡对着被开水浇灌的发财树碎碎念的样子,他也觉得可爱呢?
当天河的人重新返回大楼,找到两个被打晕的马仔后,格外警戒。他们将整个公司上上下下都翻找过一遍,却发现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丢,只有门口那颗可怜的发财树,根部已经全部被烫坏了。
Jordi的白纸扇勃然大怒,立刻将此事认定为同行之间的恶性竞争,一连找了好几个场子的麻烦,闹得鸡飞狗跳。
自然,这也都是后话了。
而今夜,全身而退的两个人还在交换着彼此的收获。
莫妮卡将换下的工装扔进垃圾桶:“我翻到好几个电话号码,都是国外的,等我写下来,想办法回去找到它们的主人。”
“我也找到一些线索,”只是四仔也不知该如何跟莫妮卡解释,咸带上那些独特标记的种种奥秘,要是说出来,一定又会被她捉弄一番吧。四仔选择模棱两可:“应该可以锁定范围,确定是哪些海外公司跟天河有交易。”
只是,这样就不会被捉弄了吗?
听完四仔的话,莫妮卡只是偏着头看他,但笑不语。
四仔被盯得发毛:“你,看着我干什么?”
“林医生,你应该,你不会再去夜总会做兔男郎了吧?”莫妮卡问得像是很认真的样子。
“……”四仔嘴上做着无谓的挣扎:“我没有这种癖好。”
“你是没癖好,不过是天赋异禀。”莫妮卡小小声说完,插着兜继续大步向前走。
已近凌晨,途径的街巷依旧喧嚣不夜。莫妮卡和四仔一前一后地走着,她步伐利落,绰然的身姿被街灯投进四仔眼底,但倘若不继续跟上,很快就再也留不住她了。
“莫妮卡。”
脚步停住,莫妮卡回头看来。
“我真的要多谢你。”这种话四仔自己都觉得又多又苍白,虽然莫妮卡从来没提过,但他总是想着要还,可又拿什么去还?
“嘴上说谢谁不会呢。”
莫妮卡语调极平淡,四仔的心却悬了起来:她会要我怎么还?
可莫妮卡只是问:“这次大获全胜,你不请我吃顿饭?”
心里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沮丧,四仔点点头:“好,明天……”
莫妮卡低头看手表:“已经是第二天啦,忙了这么多个钟头,”她撇撇嘴,指了指肚子:“我好饿啊,想吃宵夜。”
四仔又问:“你想吃什么?”
“你买单,当然是你决定,我乖乖等吃就好。”莫妮卡十分随意,她万分相信四仔的餐品。
被一个人这样目光灼灼地投以期望,四仔不禁绷紧了身体,挺起胸膛。莫妮卡饿了,如果不是做饭等太久,他完全不介意买好菜回城寨亲自做给她吃,而现在,他需要带莫妮卡去吃饭,就像是约会那样。
这个无法宣之于口的认知,让他感到欢欣,更让他厌恶起自己的卑劣。
思来想去,四仔带莫妮卡去了北河街。
在一家不大的店面坐下,四仔点了碗云吞面和奶油脆猪,接着用茶水帮莫妮卡烫起碗筷:“夜晚吃点清淡温和的食物好一些,不容易胃痛,肝脏也没有那么大负担。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甜,所以脆猪叫老板不放白糖,你试试。”
莫妮卡却又要了份酥炸鱿鱼,心满意足地饮了一口热汤。鲜甜的香气漫开,她忍不住用上扬的嗯声赞叹。细筷挑起暖白的龙须面,继续送进嘴中咀嚼吞咽,接着,莫妮卡又夹起一片脆猪,任由炼乳配合焦香在嘴里横冲直撞。
不愧是四仔严选。
“你也吃呀,别跟我说忙了一晚上,你还没饿。”大快朵颐的间隙,莫妮卡还不忘关心一下四仔。
“你吃就好。”此时四仔已经戴上了白色面罩,自带弹压的头套过于紧绷,吃东西时,也容易被油污弄脏。
“林医生,其实大家忙忙碌碌,做工到半夜三更来吃宵夜,只会关心自己碗里的肉够不够分量,不会有空来看你的。”莫妮卡将刚上桌的鱿鱼往四仔面前推了推。
如莫妮卡所说,整条街的大排档都被一层薄薄的食味烟气覆住,那是他们的招牌,谁家又香又热闹,便能引来更多食客。来这里宵夜的人很多,大多都是一些加完夜班的工薪族,和少部分喝夜酒的古惑仔。
疲劳的神经更需要重口味的刺激,因此莫妮卡和四仔所在的云吞面铺,反而不那么显眼了。
听完莫妮卡委婉的开解,四仔只是无奈一笑:“这家店我一个人来吃过好多次了,”为了采购咸带,“我不怕被人注意。”
“那是为什么?”
四仔沉默一阵,答:“我是怕你被人注意。”
刚出锅的炸鱿鱼还在散发诱人咸香,高度的自制力却让四仔无法张口。
的确,一个满身刀疤的壮汉在夜市没人敢打扰,但倘若他的旁边还有一个美丽的女人,那就全然不同了。那些不敢投向他的打量都会转而倾注在莫妮卡的身上,可她现在,分明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吃一顿饭。
不想让她被看到,不想让她被打扰。四仔选择按捺住自己的口腹之欲。
毕竟,他已注定无法在白天,带莫妮卡去一些光鲜亮丽的店铺吃饭,只有戴上面罩,在这鱼龙混杂、熙攘不绝的昼夜交界时分,他才可以和莫妮卡坐在一起,勉强维持一次正常的“约会”。
就好像他对莫妮卡的心情,只能存在于夜晚。
“你这样,我都要不忍心了。”莫妮卡垂眸低语,这个人总是在为她想,就像对她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些恶劣想法浑然不觉。
“你说什么?”
莫妮卡摇摇头:“没事,唉,一起吃啦,你这么严肃我都吃不下了。”
再拒绝,就要扫兴了。四仔摘下面罩,终于以真面目同莫妮卡共进晚餐。大约是上天的恩容,这一餐非常顺利,没有好事者的盯扰,他们就这样沉默地相对着,将盘中餐一口一口吃干净。
莫妮卡什么话都没说,筷子没停过,四仔吃得却很慢,他偶尔抬眼看看莫妮卡咀嚼时微鼓的腮帮,嘴角忍不住挂上浅淡的笑,面颊上的刀痕都格外温柔。
盘中见底时,莫妮卡放下筷子,对着粉盒,用纸巾抿擦着嘴唇,像猫一样:“林医生。”
而四仔还沉溺在温馨的夜间共食中:“嗯?”
等莫妮卡放下粉盒时,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刚才你在房间里问我,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天堂地狱不过一瞬间,四仔怔怔看着莫妮卡吃饱喝足,然后对他不紧不慢地发难:“那我也想问你,我帮你这么多,你又打算怎么报答我呢?”
她记仇了。不知为何,四仔竟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知恩不图报,我没有天使心肠啊。”托着下巴,莫妮卡坏心眼地补充道:
“你好好想想,实在想不到的话,你这副body也勉强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