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澳回到城寨，大家都形成了互不打扰的默契。

莫妮卡两耳不闻窗外事，实打实在小屋里补足了两天的觉，初三这天黑眼圈才得以消退，神清气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而城寨福利委员会副会长蓝信一先生显然更加苦哈哈，他从初二就开始忙活居民节礼的事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蓝先生，你好亏啊。”莫妮卡躬身坐入副驾，倒车镜中的脸略施粉黛，笑盈盈地拱火：“不如跟我混啦。”

距离似近若远，信一闻出莫妮卡换了新香水——满是湿润绿意的山茶花味。他不由勾了唇角，偏身帮莫妮卡调整座椅，好让自己的袖口也沾染上：“跟你混，还要取一长串title，好麻烦的。”

“哪里麻烦？就叫——蓝·龙城第一靓仔·balisongman·绿宝代言人·中分魔力卷·信一，这种名字，你要我还可以给你想一百个。”莫妮卡摇摇手指，表示简简单单。

长串雷人外号弄得信一头皮发麻，连连摇头：“够啦够啦，不要了，”聪明的头脑灵机一动，信一试图祸水东引：“你也帮大佬想几个咯。”

莫妮卡文思泉涌，张口就来：“好呀，张·电发狂魔·玛丽之友·水喉守护者·不准任何人乱来·少祖。”

眼见一手带大的头马跟着牙尖女胡闹，甚至连自己这个大佬也不放过，后座的龙卷风忍无可忍，秀出粗壮的肱桡肌：“我今早上香抽灵签，天后娘娘叫我今年不要动粗，我现在还不想破戒。”

信一讪笑着发动引擎，汽车平稳地向着九龙北而去。狄秋住在九龙塘的别墅区，每个新年适宜祭扫的日子，龙卷风都会带着信一过去探望，莫妮卡一起，则是因为诱杀雷天恩计划，由她策动。

一路上信一说起青天会的后续动向。如他所料，早获消息的一派占得先机，雷天恩前妻扶了个血脉存疑的私生子上位，实际由自己掌控，下面够资历的不服，一边内斗，一边支派人手来港，到处搜寻雷天恩的下落。各大社团在初一那天就达成了默契，h道上套不出话，又试图报警，向上层施压。

“搞笑，他们不会以为，现在还是‘探长’在位的时候吧？”信一轻屑一哂，只觉得这些人已经病急乱投医。

“也好，”莫妮卡想法颇为乐观：“其实，暴露是早晚的事，好在差佬们效率本来就不高，更不可能真心帮青天会做事，这些人走的错路越多，我们越有时间应对。”

龙卷风收敛眉眼，风霜却更重了：“希望如此。”

“对了，上午见过秋哥，下午我要去给我阿叔扫墓，你家有没有催你今天回去？要不要我提前送你？”信一问。

“不用，来日捧灵摔盆都没我份，何必去白送香火。”对于那个亲缘淡薄的家，莫妮卡的玩笑越幽默，便也越恶劣：“不过，我的确要去祭扫，不知道顺不顺路，你阿叔在哪里‘安家’？”

信一回答：“钻石山咯。”

“我也要去钻石山，等见完秋哥，我们可以一起。”莫妮卡点点头。

对不住啦蓝森，为了成全你的好侄子，我改天再来看你。龙卷风咳了咳，灵性退场：“突然间想起几个代表有件事要调停，我就不去了，帮我给你阿叔上一炷香。”

狄秋家的焚香气味，比寺庙也不遑多让。

从玄关步入香堂，一路可见各种不菲的收藏。狄秋家大业大，得到的越多，空洞却只增不减，好比这间屋，地价越是高昂，就越要用更多奇珍来填。拍卖走私、收礼销赃，手段新鲜百出，狄秋来者不拒。

也许是因为屋主酷爱深色家具，也许是因为无孔不入的檀香，明明是花团锦簇的黄金屋，却阴冷好比纸扎房，而唯一的温馨之地，反而在天人路隔的灵龛中。

苍白满头的狄秋身穿素服，腕上缠着佛珠，正在晨祭，香案前纤尘不染，供物崭新，不见一丝血腥。龙卷风同信一莫妮卡在旁静立，等到狄秋结束起身，才上前净手燃香，轮流祭拜。

龙卷风最先结束，狄秋重重握住他手，额筋颤动：“原本以为，这辈子都动不了雷家人，没想到，我真的亲眼看到了这一天。”

本想像年轻时那样大揽大抱，到头来，龙卷风也只安慰性拍拍狄秋臂膀：“后生仔办事得力，你安心。”

信一对狄秋点点头，将新年礼递给仆人。莫妮卡最后一个敬完香，作为在场唯一“外人”，狄秋的态度更有一种距离感，他想要鞠个躬，却被莫妮卡拉住了：“秋哥，我收了好处才做事的，更何况，这次可以赢关键不在我，如果没有龙哥和tiger哥出大力，这么大个盘我根本转不动。”

“嗳，阿玲，不要推辞，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狄秋将三人引到沙发坐下，手间松垮的佛珠缠实两圈，慷慨道：“除了那间赌场，你还想要什么，大可以说，只要我给得了。”

只可惜那间赌场，已经被莫妮卡用来同王九谈条件了。心内虽然肉痛，但狄秋再如何惦记家仇，也是老辣的生意人，莫妮卡只继续推辞，以退谋进：“秋哥你保我进城寨，已经是最大的帮助了，我怎么好意思再要更多呢？”

届时，狄秋已从感性中彻底清醒，看向莫妮卡时，不由多了几分观察同欣赏：“你这么说，我之后还有请求都不好开口了。”

莫妮卡缓缓坐直身体，语气谦和如常：“秋哥，如果没有你，我早就不知道被我老豆随便嫁给谁了，你还有什么事需要帮手，说出来就行。”

龙卷风面色逐渐转冷，饮茶不言。狄秋还未开口，他似乎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雷家断子绝孙，这还不够，亲手杀我全家的凶手陈占，他老婆同儿子都跑了，至今下落不明，你帮我找到他们，”快意不过须臾，狄秋不算老迈的身体再次绷紧，把玩佛珠的手也越捻越快：“无论用什么方法，也无论死活，带他们来见我。”

信一作为唯一的旁观者，眼看莫妮卡也被拉着入局，只能发出声不可察的叹息。

中午狄秋在家里摆了一桌素斋宴，炒菜师傅从万佛寺请来，拿手菜佛跳墙至鲜至美，狄秋用得格外香，又有信一不冷场地恭维，饭也多添了半碗，龙卷风却意外沉默，显然兴致不高。

“你准备怎么帮阿秋找人？”从狄秋大宅出来，龙卷风冷不丁问道。

“香港就这么大，既然秋哥这么多年都没找到，说明人早就不在这里了。”对于龙卷风，莫妮卡并未设防：“如果逃去澳门，十有八九还会跟着雷家，帮雷天恩做事，so，也排除澳门。嗯，台湾、南洋……我就先拜托出海的朋友，帮忙打听咯。”

话从口出，莫妮卡的思路渐渐变得清晰，那一点可疑更如墨入清水，难以忽略：“老阿叔，这么重要的事，秋哥肯定先拜托过你咯？连你都没查到线索？”

“……”龙卷风缄默不答，稳若磐石的外表下，早已如临大敌。

还是太大意了。明知道莫妮卡有颗玲珑心，一点点的异常都会引来旺盛的求知欲，更何况，她还异常善于联想。龙卷风几乎可以想见，他那深藏了快大半辈子的过去，被她全然窥见的那天。

可龙卷风又能怪莫妮卡什么？昔年旧事是他主动说的，怎么找人是他主动问的。龙卷风只能怪自己生了心多了嘴，引火上身。

“阿叔？”莫妮卡仍在不解地望住他。

信一检查完车，开口帮忙解释：“大佬同秋哥tiger哥当年当时混码头的，天南海北兄弟虽然多，不过之后落户城寨，那些人脉自然都少来往了，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找到，”信一耸耸肩，显然觉得自然就该如此，也不愿龙卷风再为这件事劳心劳力：“不过我觉得，就算找到人，那个人对当年这些往事根本就不知道，杀他的意义也不是特别大。只要他别想着找我大佬报仇就得了。”

“我同秋哥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想到狄秋最后的眼神，莫妮卡皱眉：“但我觉得他对这件事的执念很深，如果找不到陈占的妻儿，他永远都不会甘心的。”

杀亲之仇，从发生的时候起，就注定过不去了。

“所以，如果你找到人，你打算怎么做？”

话音刚落，莫妮卡略带惊异的眼光便从信一身上游了过来。莫妮卡的瞳仁又黑又亮，漫不经心时显得亲和，等到正眼看来时，就什么秘密都藏不住了。龙卷风知道，可他还是问了出来。向来缜密深沉的人出起破绽百出的错，连他自己都想不清楚原因。

莫妮卡凝睇一阵，见看不出什么便回答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龙卷风只觉得不痛不痒。

“阿叔，”莫妮卡搓了搓手，忽然干劲十足：“该早做打算的人肯定不是我啊，那个人，还有藏起他的人，才应该小心，千万不要被我找到。”

“……”龙卷风感到口干舌燥，立领遮掩下的喉间凸起，随着暂滞的呼吸咽动。

看见提子的车开进视野，信一同龙卷风道别：“先走啦大佬，晚上见。”

远远目送信一载人驶远，龙卷风还在侥幸中像模像样地挣扎。

她到底，发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