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长青自追捕段临仙失败回来,伤势严重,话还未说清就昏迷过去,直到今日她稍有好转,便即来向陆歧真汇报详情。
书房里,听完左长青讲述,陆歧真良久不语。
以左长青的实力,根本不需动手就能轻易制伏段临仙,只是在押她回程途中,却遭一只地鬼袭击,丢了段临仙的下落。
“约莫七至八阶,身受重伤,已是强弩之末。”左长青禀告道。
陆歧真点点头,纵使心里再多烦躁,面上还是微笑:“好,青青你先回去歇息。”
左长青脸色挣扎,单腿跪下:“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主子再给次机会,最多三天,定将她与那地鬼一同揪出。”
“不必,”陆歧真温声道,“我们还有后路,不是非她不可,眼下你先养伤才是正经,莫要耽搁了。”
左长青也不再言语逞能,恭谨低眉,行礼退去了。
陆歧真揉了揉眉心,捏起灵符传话:“小芙,你是否已到丰腴城...”话音未落,却觉乾坤袋内的小铃铛摇晃,陆歧真垂眼想了想,捏灭灵符,先拿出铃铛。
“我想你了。我要过去。”才点开,便听见这么一句。
陆歧真微愣,随即反应过来,指尖灵力堵住传音口,朝外喊道:“任何人不得入内!”
门外听差齐声道:“是。”
陆歧真又飞快拉开抽屉,将桌面几本记录要事的册子扫进去,打了个结界笼罩整间书房,这才捏起铃铛准备回复。
这一下,他猛然意识到:千秋尔只开门见山说了那么一句后,就没再开口,似乎就是...耐心在等他收拾。
陆歧真脊背发凉,眼底涌出些许戾气,又被他闭眼敛了回去,他冷眼审视指尖金灿灿的雕花铃铛,开口却是温柔:“好啊,尔尔。”
话音才落,铃铛震动,莫名的温度灼烫他指腹一下,眼前便出现了个姑娘。
陆歧真站在书案前,看着云鬓雪腮的千秋尔,从未见她如此打扮,便眨了眨眼:“尔尔,你...”
她瘪着嘴,脸色颓丧,一言不发走来扯住他手臂,将他推到椅上,跨开腿面对面坐在他身上,脸颊歪入他脖颈,双手绕过他脊背抱住。
书房内一时寂静下来,烛火摇晃,照耀着姿态亲昵的两人。
陆歧真仰了仰脖颈,放在扶手上的手抬起又落,讶异于她这突如其来的强势亲昵,稍微动一下腿,膝盖都会刮过她腿弯,便不再敢动。
他抿抿唇,脸庞发热,嗓子里半晌挤不出一个字。
“他们说我不好看。”千秋尔先开口了,鼻尖拱他脖颈,“于是我装模作样起来,他们又赞我美丽。”
“我遇到了一拨采花贼,三个关进官府,两个被我留下。我喂他们吃粪丸,还对他们下毒,常催发毒性折磨得他们只剩一口气。”
“因为他们玩弄女子,还引诱女子殉情,将此视作自己的荣誉。”
“我没告诉阿段为何要这样做,阿段今夜跟我争吵,他说我冷血暴戾。安安,”千秋尔抬起头,与低额看来的他对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真的。”
陆歧真眼神晦暗而幽深,他在烛火下看了她好一会儿,千秋尔睁着眼,也就这样看着他。
片刻的无声后,那矜持搭于扶手的手指抬起,轻轻覆上她的后脑,白皙的指尖爱怜地穿过她黑发,微微带力将她按向自己肩头。
他歪过额头抵上她鬓角,声音里有温柔的叹息:“好尔尔。”
千秋尔睫毛颤了颤,语调平直问:“好吗。”
“很好。”陆歧真摸摸她的发,另只手也揽住了她的腰,“很好的姑娘。”
千秋尔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浮现出丁点笑意,握住他抚摸自己鬓发的手,五指分开他指缝,扣入与他紧握。
“那么安安在我眼中,也是如此。”她瞧着他的眼,视线缓缓下移,落向那两片唇,人靠过去,声音也低了下来,“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安安,好安安。”
腿部相叠的皮肤互传体温,趋近的面庞交融呼吸,两人脸颊皆有浅红,目光落向彼此的唇。
陆歧真的意识消没在她那句温柔的呢喃中,胸腔下心跳怦然,这一切好似都象征他不可抗拒她,可随着她越发靠近,他体内倏忽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厌恶,面颊抽动数下——
“啊呀我去!”却听千秋尔惊呼一声,双手铃铛急促响动。
陆歧真看过去,这才发现千秋尔不知何时早已满头冷汗,他忙道:“对,尔尔,你不能逗留太久,快快回去。”
“可还差点亲到...”千秋尔伸长脖子把嘴又凑过来。
陆歧真推她肩膀,笑道:“好啦,快回去。”
待她离去,陆歧真坐于桌前垂眼沉默,片刻后,他抓住早先那枚灵符,沉声道:“小芙,我三日后到,届时同进神沐区。”
丰腴城十年一开,他不能错过这次接近檀公的机会。而千秋尔,他会留意不与她同批入城,必要时仍是易容。
他还不愿让她知晓自己太多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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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石穴内,洞顶不时有水滴掉落,四周叮咚清凉。
段临仙面色惊惶,泪如雨下,低头翻找乾坤袋中的丹药,悲咽道:“你坚持住,坚持住,我再找找,我还有药的!”
在她面前,倒地的女子长发缭乱,浑身衣衫浸透血渍,她虚弱轻笑两声,染血的手抬起,却在还没触到她脸颊时便无力垂落。
段临仙忙握住她的手,不顾血腥搭上自己脸颊,急问:“你怎么,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那只手将她的脸污出一条条淅沥的红色,手的主人似乎也怀了点说不清的恶意,胡乱在她脸庞抚弄,而那最是冷酷的段临仙却睁着湿漉漉的眼眸,任她弄污自己的脸。
“看着是个冰美人啊。”女子桀桀低笑,指节轻佻地刮过她泪痕,“还会为旁人哭得这么惨?”
“我,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何要舍命救下我?”段临仙没在意她的调侃,泣不成声道。
“我叫陈妙和。”女子这时的语气竟还能听出欢快与爽气,“救你不为别的,看你顺眼,看捆你的那人不顺眼。”
原来趁杜昭然率先攻击齐惊风时,陈妙和向两人偷袭轰去一招,这一招拼尽全力,势头足够掩护部下逃走,却也让她自己在混战中与之分散。
她知道自己将死,毕竟夺命虫在体内,只要齐惊风想,她随时都会丧命,这种被人拿捏的滋味令陈妙和胸腔火烧,她藏身这处洞穴后即刻联系了陈良曦,并在等她的同时,时刻准备自绝。
——只要体内夺命虫有动静,她就要快齐惊风一步先杀了自己!
也就是在陈妙和倚靠孤冷的洞穴等待时,忽听风中传来女子的怒骂:“放开我,左长青,你修为高深却不庇护同胞,反倒为虎作伥帮那歹心的男人欺负女子,你算什么人!”
陈妙和打眼看去。
只见个绿袍男子骑着高头大马,他的马后缀着另一匹,那马背上捆绑着一个朱唇皓齿的绝代佳人。
啧,陈妙和本来想救,但见段临仙长得这么美,左长青又看着不好对付,也就放下念头了。
罢罢罢,各人各命,死了算了,反正她也要死了。
但段临仙眉眼冷厉,言辞凶狠,这不服输的模样却让陈妙和越看越喜欢,觉得过劲,她看了看自己腰腹骇人的伤口,舔了舔指间血腥,下一刻,人已张开鬼爪冲了过去。
她从左长青手中救下段临仙,却也加速消耗了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
“你想报答我吗?”看着几乎哭成泪人的段临仙,陈妙和本来厌烦的心,却升起奇异的满足感。
毕竟见过她对旁人不屑一顾的冷傲,眼下却对自己这样脆弱坦白。
段临仙点点头:“当然!”
“那你将脸毁了。”陈妙和笑道。
段临仙愣住,湿润的泪眼看着她,眼底悲戚逐渐散去,浮出坚硬的疏冷,她一言不发,取下发间簪剑,径向脸庞刺去——
“诶!”陈妙和握住她的手,眼睛惊异瞪大,讶笑出声,“你还真就刺啊?你难不成从未对镜自照,不知自己长了个多么人神共愤的脸?就这么舍得刺下去?”
段临仙垂眼瞧着地面,维持簪剑对准面庞的动作,陈妙和感到她手腕绷紧,只要自己一松劲头,这只手就会毫不留情划破那张绝美的脸。
段临仙冷声道:“我无以为报。”
陈妙和看她明显有怒气的脸,又笑了两声:“你在生我的气啊?”
段临仙半抬眼,哭红的眼尾冷然扫了她一眼就垂下。
她不是个会自欺的人,方才真被素昧平生慷慨相助的女子情谊感动,然这份感动也随着陈妙和的那句话清醒大半——这人并非出于好心救她。
可君子论迹不论心,她能出手已然难得,是她段临仙的恩人,但此人心思到底不正,段临仙也不愿再付真心。
既如此,那就毁掉这张脸,遂她的心,还完恩情,一刀两断,干净!
陈妙和见她眼底冷酷,翘起嘴角:“从未有人敢对我甩脸子,但也许是将死,我竟有些愉悦接受了。”
段临仙面色淡漠,并不接话。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陈妙和勾唇一笑,“我不要你毁容了。”
她松开手,悠然靠向石壁,段临仙瞥了眼被她放开的腕部,审慎地凝向她。
许是回光返照,又或服下的灵丹稍微起了效用,她现在状态好转,弯唇道:“你当然还有别的法子报答我。”
“我是极度自傲的人,我需要观众,现在,你就是我人生最后一个观众。”
她看着段临仙,对这番自我剖白没有半点羞赧,得意地微微抬起面容,睥睨过来,“我觉着自己很是个传奇,你要不要听听,我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