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这几天在小桥园过得还舒服吗？”

女孩的人还没见到，声音倒是传过来了。

叶昊萌此刻正坐在亭下喝茶，这几日住在小桥园里倒显得气色红润了不少，至少这里没人会跑来磋磨她。

“好久不见，骚扰犯。”她啜饮一口茶水，笑着淡淡道。

叶满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大剌剌地坐下，将才从红叶堂顺过来的点心放在小圆桌上，大言不惭道：“特意给你带的。”

叶昊萌只是笑，没接，也没试，道：“叶家只有你跟姑姑喜欢这种咸口的东西。”

被毫不留情地点破叶满也只是笑笑，自己抱着吃起来。

三两下吃完，她顺手接过佣人递上来的茶水，就着咽下。使了个眼色让人退下后，又对着叶昊萌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看你气色不错，小姑你要不之后干脆住到小桥园来？”

叶昊萌失笑，摇头道：“你没必要试探我，我不会跟小桥园站在一起的。不说别的，姑姑是铁定容不下我的，肯收留我在这住几天已经是看你的佛面了。”

“而且我到底是二房的人，即使那个家再不像家，那也是我的家，他们也是我的家人。”

说着，女人垂眸，看着手里的茶盏。

叶满点头表示理解。

她也就是随口一问，对此本不抱有任何期待。虽然硬说起来都只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但历史遗留问题才是最不好解决的。

尤其是当事件的核心人物被一场意外带走，能够解铃的系铃人也就不在了。

“那行，那就公事公办，”叶满说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份合同，放在桌上，“委托理财协议，你看着签吧。”

“谁是甲方？”

“当然我是甲方。”叶满理直气壮。

叶昊萌不跟她纠结这个，只是问：“收益怎么分？”

哟，她这个小姑到底是有信心，都不问赔了怎么办，直接问收益怎么分的。

叶满笑着说道：“按最基础的来，利润率如果在5%以上，超出的部分按25%的比例给你做佣金。”

叶昊萌没讲话，继续翻看着合同。

叶满以为她有什么顾虑，于是说道：“哎呀别看了，田姨过目了的，她把我卖了都不可能把你卖了，你可是她宝贵的学生。”

连这事她都知道。

叶昊萌抽空斜睨了叶满一眼。

很快，叶昊萌合上纸看着叶满道：“这合同得改一下。”

“嗯？哪里不对？”

“我能给你做到利润率在20%以上，所以我的佣金要更高，我要拿40%。还有，你这上面没有要求我亏损赔偿，但是既然是公事公办，就同样该写清楚，按40%赔给你。”

这个数据一出来，饶是叶满这样对金融行业不是很了解的人都脑子里嗡嗡的。

天尊，她这个小姑胆子是真大啊。

人家股神也不过就做到这个利润，她居然说能比这还要高。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压制住稍显激动的心情。

“没问题。”叶满答应。

“你当然是没问题了……”叶昊萌笑着收起合同，也喝了一口茶，轻叹道，“我本来吃点空饷好端端的，这下反而是给自己找了个班上啊……”

谁知叶满却完全没有拉人给自己打工的自觉，直截了当地说道：“小姑你确实也该上上班，人就该有点生活的重心，不能因为腿废了就人也废了。”

突然被这样贴脸开大，叶昊萌也忍不住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叶满刚刚说了什么。

“……你说的轻巧。”叶昊萌嘟囔着，偏头移开视线。

她倒也不是生气，毕竟这腿是断了有年头了，甚至早在叶满出生之前。

只是这样毫不婉转的话本来该是最亲近的家人才会跟她说的，然而大姐折磨她，兄弟无视她，以至于多年来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要她振作起来。

混到她这副众叛亲离的模样，也是可笑，又有什么跟叶满生气的理由呢？

“嘛，我是有些说大话了……可是小姑，我之所以不找其他人，宁可接下你给我出的考题也要找你合作，是因为我真的钦佩你。”

叶满也顺着那视线望去，却不知叶昊萌在看什么，只是两手交叉枕在脑后有些吊儿郎当地道，“你当年跟二爷差点把大奶奶逼到绝境，那些手段我偶尔听来都跟说书似的，不佩服不行。”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我现在的位置，或许就应该是你的。”

本该是难得推心置腹的心里话，而叶昊萌却跟条件反射一样挂上假笑，半点不露心气，推脱着喃喃道：“当年是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实际跟大姑的手段比起来，我还差远了。现在回头看，只觉得当时幼稚得很……”

这些年叶昊萌听过太多这样或真或假的赞叹，一些人想要抓她的把柄铺路，还有一些人想从她身上榨油水出来。从前她叶昊萌不是没有骄傲自得过，也不是没有试着利用那些秃鹫再次翻盘……

可她如今已经被光阴的大山压得瘦骨嶙峋了，无论是宏愿、野心、还是什么，她再没有东西能拿来供养他人。

叶满也懂，就像你现在没法叫叶昊萌站起来走两步一样，你也没法叫她一下子变回那个壮怀激烈踌躇满志的青年。

只是她亦打心底认为，就算今朝荼蘼开尽，总该还有下一个春天。

不过叶满并不欲跟叶昊萌多说，她跟自己这位小姑也不是什么多亲近的关系，提那一句已经是多嘴了。

该做的工作已经做完了，于是她道了一声便准备离开。

回去时要沿着廊桥边走，还未走出多远，水上的波光便晃得叶满眼花，那些刺目的阳光昭示着夏日的到来，丛丛鲜绿的荷叶簇拥着零星几个尚且娇小的花骨朵，而再往下则是底层厚重的经年污泥，在拥有亮丽色彩的池中毫不显眼。

不知这副光景叫叶满想到了什么，她终于还是又多了一句嘴。

“可小姑，你这么多年了也没去死，总该有点什么理由吧？”

那声音很轻，似风。

叶昊萌没有答叶满的话，而是看向亭外的风景。今日天气好，水面上有波光粼粼，岸边有杨柳垂钓，正该是享受生活的时候。

如果没有那次意外，她此刻应该在工作之余享受平和的周末，或许跟父亲去爬山，或许跟朋友去野炊，或者，跟母亲和大姐去做头发也是好的……不，如果当年她甚至没有回国呢，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可一切早就无法挽回了。

她看向那个娇小的背影，也同样问道：“那你呢？你又真的想要跟大姐打擂台吗？”

听到叶昊萌的问题，叶满却没有回身，而是顿在原地。

半晌，她答道：“……有何不可呢？”

有何不可？？？

谁知听到这话，叶昊萌竟然是立时爆发出了十成十的气力，她近乎疯狂地使劲拍着自己的轮椅，大声喊道：“叶满，你会不明白吗？！你难道看不清吗？！”

“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这喊声泣血，叶满也跟着心颤一下。

她没再停留，往哭声相反的地方离开了。

出来后，叶满拐过两个月洞门，突然也再支撑不住似的，靠在一处墙根瘫在地上。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片刻后，她仰天喃喃道。

“你不再是了……”

你不再是我的前车之鉴了。

前世的她其实很怕见到自己这个小姑，不是对田真仪那种，孩子面对严肃的大人时的害怕，她在面对叶昊萌时，更多是一种没来由的心焦，以至于自己甚至会刻意回避跟她有关的场合。

直到后来家里出事，叶满才知道为什么。

原来这世上有一个词叫‘物伤其类’。

年幼的她敏锐地发觉了，这个小姑的现在，就会是她的未来------当她失去了长辈的庇护，失去了被给予的权力，她就只是个任人揉搓的白面馒头，是蒸是烤都不由她自己。

她的害怕，是对自己可预见的未来。

“叶满女士，检测到您目前情绪波动较大，建议您平复一下心情。”

7号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叶满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提示音。

叶满搓了搓脸，笑了，在脑中跟7号扯道：“谢谢，见笑了。”

7号没说话。

其实他多少能猜到一些叶满前世的经历，虽然细节无法推测，但大致还是能捋清的。

所以即使她总是爱玩笑，满嘴跑火车，却始终让人觉得不痛快。

是的，不痛快。

叶满不知道7号心中所想，难得放任自己陷在回忆里。

突然，视线中出现一张半边被烧伤的俊脸。

“……你在这里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