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帝驾崩,全国缟素,为先帝举哀。一月后,师无咎登基为帝,年号顺和。皇后孔氏勾结外戚孔玉屏、孔武等人谋害皇族,经三司会审罪行确凿,诛九族,主犯凌迟处死,秋后处决。
萧浚野平叛有功,被封为四品忠武将军。他听说孔武等人被关进了诏狱,特意去瞧了一眼。
大牢里阴暗潮湿,孔玉屏靠在角落里,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还不相信自己已经沦为了阶下囚。他披头散发,衣衫肮脏破烂,昔日是何等威风,如今却落魄至此。
他喃喃道:“就差一点……只差一点……”
到了这时候,他还心心念念要杀了师无咎,做着权倾朝野的大梦。萧浚野冷冷道:“他已经当上皇帝了,你还在做梦?”
孔玉屏怆然笑了起来,仿佛恨命运无常,曾经把自己捧得高高在上,让他享尽一切尊荣之后,又重重一脚踩进泥里。萧浚野觉得他可怜,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孔玉屏摇了摇头,片刻又道:“小笙呢……我想见见他。”
萧浚野没想到他到这时候还不肯放过杨笙,冷冷道:“他不想见你。”
孔玉屏下狱时,是羽林卫抄的家,这人不光狠,也贪得要命,光是金银珠宝就抄出了三十大箱。萧浚野听说从孔家地牢里救出了一个人,那人原本是太学的学生,姓杨。萧浚野心中一惊,赶到时见杨笙被那疯子折磨得不成人形,左腿已经被打断了,身上的伤口也溃烂得厉害。若是再晚去一两天,人恐怕就没了。
萧浚野不知道他跟孔玉屏是怎么扯到一起去的,既震惊又愤怒。他把杨笙接到家里,请太医来悉心医治了数日,看他渐渐好了起来,这才敢问他是怎么回事。杨笙像从噩梦中醒来一般,恍惚了许久,慢慢把事情的经过说了。
那人就像一个泥潭,被他缠住就难以逃脱。萧浚野想起昔日的蛛丝马迹,这才意识到杨笙承受了怎样的痛苦。他恨不能让那个恶魔彻底消失,孔玉屏却不这么想,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愿见我,你问过他了?”
萧浚野觉得这人是有点不正常,对人做了那么多丧心病狂的事,还觉得理所当然。他一想起救出杨笙时的情形,心头就升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咬牙道:“他的腿都被你打断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孔玉屏的眼睛雾蒙蒙的,眼底藏着几分戾气,又有些迷离,轻声道:“我没折磨他,我只是太喜欢他了,想让他一直留在我身边。可他不听话,总是想跑,我能怎么办?”
萧浚野捏紧了拳头,终究还是没进去揍这个疯子。秋后孔氏一族就要被行刑了,千刀凌迟,有他们受罪的时候。他转身看向另一边,孔武抬头看着他,眼里藏着恨意道:“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
跟孔家人斗到现在,看他们落到这般田地,除了痛快倒也有几分寂寥。萧浚野淡淡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孔武看着他居高临下的模样,陡然恼怒起来,攥着栏杆吼道:“姓萧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杀了我哥,又把我家害成这样,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萧浚野驰骋战场,一身杀伐之气,就算鬼在他面前也要害怕。他冷冷道:“那你也得先做鬼再说。”
孔武想起秋后就要被凌迟,忽然又害怕起来。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他的傲慢,他拼命把脸从栏杆里挤出来,竭力道:“萧浚野、萧兄,咱们好歹同窗一场,你跟皇帝关系好,帮我说句话,让他放了我成不成。我还没留后,孔家不能断子绝孙啊——”
萧浚野漠然道:“你一家人作恶多端,本就该绝种。这是你应有的报应,好好受着吧。”
他说着走了,孔武还扒着栏杆放声大喊,求一阵子,又骂一阵子,满是不甘心。孔玉屏在他身后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流下两行泪水,湮没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
萧浚野从诏狱出来,迎面正撞见吕得容。他手里端着浮尘,看样子是在这里等了一阵子了。他行了一礼,恭敬道:“萧将军,陛下在御花园,让咱家请你去一趟。”
萧浚野看着他身后的羽林卫,这些人监视着朝中百官的一举一动,自己前脚刚来,他们马上就知道了。短短一个月,新帝就有了自己的耳目,接管了属于他兄长的一切。萧浚野扬起了嘴角,师无咎从小精明,做了皇帝也会是个清醒的君王,盼着他年少可欺的可要倒霉了。
萧浚野去了御花园,师无咎头戴翼善冠,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团龙圆领袍,站在荷花池边。他手里拿着一包鱼食,有一把没一把地往外抛洒,有些心不在焉。五颜六色的锦鲤聚集在他身边,阳光照在鳞片上熠熠发光,摇头摆尾的很是活泼。
师无咎淡淡道:“都吃饱了,怎么还不走?”
身边的太监欢喜拍马道:“陛下皇恩浩荡,花鸟鱼虫都争着沾染陛下的恩泽,舍不得离去。”
师无咎便笑了,觉得当皇帝是有些与众不同的意趣,一举一动都被人捧成了雨露君恩。他随手把鱼食扔向远处,鱼群哗啦一下子都散了,争相往水池中心游去。萧浚野行礼道:“陛下。”
师无咎回过头来,一见他神色就舒展开来,道:“快起来,不必多礼。”
萧浚野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的人,心中悄悄有些感慨。昔日的同窗变成了皇帝,当初谁也想不到与世无争的静王能成为这个国家的主宰。师无咎道:“去诏狱干什么?”
萧浚野知道瞒不过他,道:“气气孔武,之前受了他家人那么多气,可不得还过来?”
师无咎便笑了,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萧浚野双手抱着臂道:“孔玉屏疯疯癫癫的,也可能是装的,都不打紧。孔武又哭又叫的闹了一阵子,也没什么用,秋后都得一刀两断。”
师无咎差点就被孔家的人杀了,对他们恨之入骨,道:“没事别再去诏狱了,看了心烦。”
萧浚野答应了,师无咎又关心道:“杨笙怎么样了?”
萧浚野把杨笙从牢里救出来之后,就把消息告诉了师无咎。新帝听说他的腿被孔玉屏打断了,派了最好的太医去给他医治。到现在半个多月了,将军府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杨笙的状况也好了一些。
萧浚野想起他的情况,有些黯然道:“他身上的外伤都长得差不多了,就是腿还得养。太医说治得晚了,怕是……会落下残疾。”
师无咎皱起了眉头,道:“他是为朕受的伤,真治不好,朕养他一辈子。”
有他这句话,萧浚野心里稍微缓和了些,想了想又道:“陛下,臣跟您求个恩典。”
师无咎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要说跟袁窈有关的事。他道:“袁氏的人除了袁驭恒之外都已经死了,你那相好的也葬身火海了。不如让他与前尘一刀两断,户籍上跟他母亲姓,到时候朕给他个职位,留在西京里,你俩就能天天见面了。”
萧浚野这几天为了这事睡不着觉,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松了口气,道:“都听陛下安排。”
师无咎一摆手道:“哎,朕没说白帮你。想给他落户,你先把袁驭恒杀了。”
萧浚野有些为难,自从在武关击败他之后,放出人去找了几个月,一直没有线索。师无咎沉下脸道:“袁驭恒一日不除,朕心一日不安。这件事就交给你了,给朕把它办妥!”
萧浚野只得答应了,出了宫一路寻思,感觉毫无头绪。他转念一想,反正也不拘什么时候抓到,干脆先去月照山见袁窈一面再说。
春天到了尾声,月照山中的白兰花开得越发繁茂。白色的花晶莹剔透,像雪一样堆在树间。风一吹香气飘散出来,又凉又甜,若是雪有气息,应该就是这般味道。
袁窈穿着一身白兰似的衣裳,身上的轻纱随着风微微飘荡。他一手抱着膝坐在青翠的山坡上,这里地势高,若是有人来,从这边一眼就能看见。
一只红色的纸鸢在天上飞着,线往下延伸,拴在一头木牛的脖子上。阳光照在牛身上,清漆泛着灿灿的光。袁啸骑着牛在他身边,打了个呵欠道:“哥,都等几天了,他指不定什么时候来呢。”
袁窈静静地望着远处,也不觉得等得无聊,一想起他心里就充满了踏实感。他淡淡道:“这里风景好,我在这儿看一会儿,你不喜欢就回去。”
袁啸从木牛背上跳下来,在他哥身边躺下了。头顶的天又高又蓝,大朵的云彩像柔软的被子,山谷里的风又香又温柔,让人心旷神怡。他闭眼躺着,喃喃道:“谁说我不喜欢,我就要跟你待在一起,赖着你,烦死你。”
袁窈微微扬起嘴角,想起小时候,他们也曾经在王府后面的花园里这样躺着。袁啸没回过月照山,心里好奇得很,问他老家到底什么样。袁窈跟着母亲去祭拜过外祖父,说山里的石头很漂亮,有的是绿色的,有的是透明的,光一照就变得五光十色。山谷里满是白兰花,母亲白兰院里的树就是从老家移过去的。
“真好啊……我也想回老家去看看。”袁啸听哥哥这么说,眼里满是憧憬。
袁窈便轻轻道:“以后会回去的,有女娲娘娘保佑,咱们一定能回家。”
十年一晃而过,他们真的夺回了月照山。神明没有忘记他们,她一直默默地保佑着祈族人。袁窈的心里充满了安宁,一心一意地等着那个人,他说过要来接自己的。
金色的阳光照在谷口,穿过山岚慢慢流动,远处渐渐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骏马黑里透红,如一支离弦的箭,跑得极快。随即传来一阵奔雷似的声音,数千人跟着他汹涌而来。
袁窈的眼睛一亮,立时站起来,朝谷口奔了过去。
“阿野——”
袁啸吐掉了嘴里的草茎,坐起来道:“跑这么快,你不抻着他啊?”
萧浚野骑马进了山谷,翻身下了马,一把接住了袁窈。他抱着袁窈转了一圈,跟举个孩子似的,转得雪白的衣裳蝶翼似的招展。他身后的将士看着这边,脸上带着笑,只把眼别开来。
终于见到他了,萧浚野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亲,凉凉的,带着轻柔的香气。抱住他的一瞬间,这一路上的劳顿都烟消云散了。袁窈看着后头的大队人马,心思一动,知道他来做什么的了。
萧浚野抵着他的额头,道:“我跟陛下求了个恩典,他让你改个姓,在长安给你个职位,咱们以后就能在一起了。”
袁窈点了点头,柔和道:“那就姓姜。”
其他叛贼都已经被捉回长安了,只有袁驭恒不知所踪。萧浚野道:“陛下让我捉拿袁驭恒,有信报说在西南一带见过他的踪迹,我带人找找。”
袁窈的神色沉静,轻声道:“我知道他在哪儿。”
萧浚野的目光微动,那毕竟是他亲爹,不想把他卷进来。袁窈已经道:“玄幽山,那是他最后的退路,那里大得很,够容纳他所有的兵马了。”
萧浚野想起那老头儿手中有长生经,既然当不了皇帝,那便退而求其次,躲在地宫里修炼成仙。他道:“那我去看看,你等着我。”
袁窈道:“我跟你去。”
萧浚野沉默地看着他,袁窈沉声道:“他欠我祈族太多了,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萧浚野想自己或许看轻了祈族人对袁氏的仇恨,那种恨意刻在骨子里,就连血缘都无法抵消。他没再说什么,翻身上了马,道:“去收拾东西,我等你。”
玄幽山位于西南边陲,兴许是积攒了太多修墓者的怨气,山中阴沉沉的。这里鼎盛的时候,不但有祈族人,还有从交趾、蒲甘等地抓来的人,做苦力的足有八千人。二十年来不断修造,整座山被建成了一座硕大的坟墓,散发着森森寒气,不知下面埋了多少白骨。
大队人马来到地宫外,石雕的大门洞开着。袁驭恒的兵马就驻扎在山中,探子查清了敌情,回来禀报,敌人如今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大约有三千人,跟袁驭恒在这里苟延残喘。
萧浚野带来的都是精兵强将,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带人杀进了玄幽山,五千精锐打三千残兵,如同洪流冲击蚁穴,很快就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
山谷里回荡着喊杀声,从中午杀到黄昏,血从山谷里漫到天上,浓得发黑,散发着腥味。
这是袁氏最后的力量了,清理了这些人,袁驭恒就再也没有反扑的力气了。士兵们点燃了火把,照亮了阴沉的山谷。甲胄摩擦的声音传来,萧浚野大手一伸,从地上提起一个敌将,喝问道:“袁驭恒在哪里?”
那将领浑身是血,胸前还插着半截羽箭,已经奄奄一息了。萧浚野在战阵中如修罗一般,所过之处血流成河,那人一跟他对上眼便恐惧得不住发抖,道:“王爷在地宫里,他要修仙,不准人进去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