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拔营出征,人十万,车十五万,旌旗相连长千里,浩浩荡荡朝柔然进发。
柔然军队一如既往地利则群集,败则鸟兽散。当魏国的十万大军刚迈出武川长城隘口,原本蹦跶得正欢的柔然军队连夜扛着行李,跑了。整个塞北原野,除了白茫茫的雪,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一连行军十日,连一场遭遇战都没打。为了稳妥起见,只好在黑山先安营扎寨。哨探了三日,柔然兵丝毫没进攻的意思。最后叱奴邪忍无可忍,亲率一千骑兵追击了一股溃军,斩获三千人,要不然拓跋叡亲征了一个寂寞。
回营后,叱奴邪让手下军主去处理俘虏,自己则去见拓跋叡向他汇报战况。拓跋叡见叱奴邪得了胜非常高兴,让他陪自己出去走走,巡视营地。
今日的日头格外的好,暖洋洋洒下来,将冰雪溶得淅沥沥化开一些。军营里众士兵在营帐间走动收拾兵器盔甲,人喧马嘶,甚是热闹。
一身轻便软甲的叱奴邪走在拓跋叡身边,特地把他带入武川大营将士的营地中,给他介绍武川大营的情况,目的是给这位最高领导好好给推销一番武川大营。二人的亲兵随扈在身后,寸步不离。
拓跋叡一边走一边听,头时不时向后回,犹疑半天,才道:“叱奴邪,你的亲兵们脑子是不是都有点问题?怎么傻不拉几的。要不要我从京城拨几个机灵的给你?”
叱奴邪回头望一眼,只见忽地延那阿鹿桓纥豆猫儿奇斤兄弟都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像是被雷给打傻了一般。叱奴邪知道他们这个德行是因为还没从一拳打死老虎·大可汗的幻灭中回过神,但他也不能告诉拓跋叡,诶,我的亲兵这副德行都拜你所赐,谁让你跟白条鸡一样。叱奴邪是个重感情的人,他还想要九族呢。
叱奴邪啊了一声:“他们跟我出生入死,精神都被拖垮了。我立下了誓言,一定要把他们带在身边,不离不弃。望大可汗见谅,就不从京中调兵了。”
这番义薄云天的话当即给叱奴邪树立起一个伟岸的光辉形象,连拓跋叡都感动得连连称好,说叱奴邪是个忠义之辈。叱奴邪有点小得意。
拓跋叡指着几个人:“他们在干什么?”
那几个人露着肚皮躺在毛毡上,眯着眼睛搓胸口和肚皮,暖烘烘的太阳将他们的皮肤都暖红了。
叱奴邪眯眼瞧了瞧:“他们在洗旱澡。”
“旱澡?我只知道洗澡得用水,旱澡怎么洗?”拓跋叡来了兴致踱步走了过去。只见一条条黑泥随着指腹的动作从肚皮上搓下来,洒了一地......
拓跋叡沉默了:“这就是旱澡?”
“对。”
“......”
再走一段路便出现一开阔的空地,一个大嗓门士兵站在一个席地而坐的主簿旁,高声唱喏:“郁阿虎,人头十个——”
“秃发浑于,人头六个——”
主簿伏在案几上奋笔疾书的记录,面前排成一队的士兵拎着人头的头发,提溜南瓜似地提在手里,说说笑笑,眉飞色舞。主簿记录完,就有人收过人头扔在地上。地上的人头已经堆成了小山丘,阳光将这座“山”蒸腾出浓浓的腥味。
叱奴邪斜瞧了一眼拓跋叡,这位少年天子果真是第一次上战场,以前连死人都没见过,面色难看,喉头骨碌,八成是想吐了。
“哇!”
拓跋叡吐了一地。
“......”
叱奴邪示意纥豆猫儿奉面巾上来,却被拓跋叡推走。拓跋叡顽强地挺起身子,显示出一个陛下该有的威严。他用手背擦擦嘴,强迫自己看那成堆的人头:“那有两百多个?”
叱奴邪道:“正是。此次杀敌两百,俘虏两千八余。俘虏已经着人押解回武川等可汗发落。”
拓跋叡对这两千俘虏毫无兴趣:“据你所说,此次领兵的是吐贺真的儿子左贤王契连。我想要他的人头,你能办到吗?”他昂起头,给叱奴邪一个无从否定的问话。
对叱奴邪而言,即使拓跋叡不问,他也会砍了契连的人头祭奠那些死去的高车人。锋利的眉角将一双蓝眼睛压出令人胆寒的寒光,宛如出鞘的刀锋,嘴角挑起微笑,叱奴邪道:“当然能。”
拓跋叡笑了:“崔先生果真没看错人。”又道:“我还有些从京城送来的政务要处理,先回去了。”
恭送走拓跋叡,叱奴邪对身后的忽地延那道:“你带着其他人先回营帐候命。”
“啊?小主人,你遇到危险怎么办?”
“我在咱们武川大营自己的地盘上能遇到什么危险?”叱奴邪轰走他们,独自迈着悠闲的步子去了不远处的养马场。
此次行军所骑马匹都在此处喂养。由于还在冬季,草未长出,只得用车栽草料,再由人将一捆捆草料送到马场供马儿吃。一捆草料异常重,运送草料的人得用两根麻绳将一捆草料扎在背上,背起草料去马场。这个是极重的体力活,所以都是由地位低下的军奴承担。
叱奴邪踱步走到一个军奴身边,伸个懒洋洋的懒腰靠在马槽栏杆上:“护骨奇,你怎么没回家。”陪拓跋叡巡视时他就瞧见了护骨奇,轰走了忽地延那他们,独自来找护骨奇说话。
护骨奇闻言吃了一惊,见是叱奴邪,急忙跪了下去:“见过小主人。”
叱奴邪任由他跪着:“有人难为你不让你回家?”
护骨奇埋着头:“没有人难为,是我自愿留下来。我对不起小主人,也对不起大家。我自愿为军奴,来赎清我的罪过。”
叱奴邪仰起脸,晒起暖洋洋的太阳,阳光给他英挺的五官勾勒出流畅又不失凌厉的曲线。他打着呵欠问:“你当初为什么没给我们下蒙汗药?”
护骨奇:“大家对我很好,我,我下不去手。可那些人又是我的同乡,我的族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
叱奴邪踏踏靴子,笑了一声,便走了。护骨奇一直跪着,头抵着地,似是朝拜神明一般虔诚。等再也听不到叱奴邪的脚步声,他才爬起来,背起草料去下一个马槽。
拓跋叡镇守大营,叱奴邪点中军及左军各两千精锐并一千铁铉军随他出营。叱奴邪身披重甲,手持黑缠铁槊,腰挎玄铁大刀,跨上阿鹿桓牵过的马,兜起缰绳飞蹿出去。突然,路前横蹿出一个人跃到马前,一把拉住叱奴邪的马,马猝不及防高高跃起前蹄。幸亏阿鹿桓反应快,发足狂奔,扯住缰绳双臂用力下惯,才硬生生地把马拉住。
叱奴邪皱眉瞧着拦马的尔绵陈:“你做什么?”
尔绵陈也着实吓得不轻,但仍强撑着,双颊涨红:“请小主人允许标下随军出征。”
“胡闹。”叱奴邪呵斥:“你只是个新兵。我为了让你们这些新兵历练一下行军才带你们出来,不用你们打仗。”
尔绵陈重重一砸胸口:“大丈夫顶天立地,哪能安居后方当缩头乌龟。标下虽是新兵,但位列前茅,并不输许多老兵。标下仰慕小主人许久,请小主人给标下这个机会!即使在小主人身边当一个小卒也可以!”
忽地延那扯过纥豆猫儿的耳朵:“我之前怎么说来着。这个公子哥儿看上咱们小主人了。这小子可以,趁崔珏这个大房不在准备上位啊。”
单纯的纥豆猫儿经过大半年的反复洗脑真的以为叱奴邪和崔珏好上了,满心担忧:“怎么办啊?”
忽地延那拍拍他的胸脯:“放心,只要他能来,我就有办法治他。”
纥豆猫儿投去一个崇拜的眼神:“忽地延阿兄,你真厉害!”
叱奴邪被这番话打动了,加之尔绵陈确实能力不错,便道:“你先入我亲兵伍,细细学着,等回来再另行安排。”
“是!”
尔绵陈翻身上马,冲忽地延那他们抚胸行礼:“以后我们就是同火了,请多多照顾。”“照顾照顾,一定照顾。”大家不约而同地笑嘻嘻,脸上浮现出狐狸看鸡的表情。看得尔绵陈心里一咯噔。
叱奴邪策马扬鞭,跃出营门,身后几千骑兵也随主帅冲出去,没入莽莽雪原。
叱奴邪行军速度极快,日夜不停,五千骑兵也纵马疾驰,将大地踏出隆隆惊雷。急行军两日一夜,仅下马休息三个时辰,吃喝拉撒基本都在马背上解决,没有一个人掉队。
终于在黄昏时分,在地平线隐隐绰绰见到了柔然人。前去哨探的士兵来回报,前方正是契连带领的柔然军,大约一万人,而且契连也在里面。原本袭扰的柔然军约有四万人,一路溃逃下来只剩下一万,根本不足为惧。
就在众人以为叱奴邪会一鼓作气灭了契连的时候,没想到叱奴邪却让令旗兵传令停止行军,并命铁弦军排阵至军前,严阵以待。
尔绵陈忍不住道:“小主人这是何意?”
“等着看。”
薄暮冥冥,草原拉下暗淡的青黑色。几不闻声的草原旷野突然响起泼天的惨叫,海啸一般震荡四方。清冷的空气掺着血腥气嗅入鼻腔,撩拨着紧张的神经。
尔绵陈不禁瞪大了眼:“小主人,那边有我鲜卑男儿吗?”
“没有。”
“什么?”
地平线那头的柔然兵反冲过来,想从后路逃走,密密麻麻跟被熏了窝的蚂蚁一样。
叱奴邪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发箭!”
刹那间铁弦军万箭齐发,黑雨似的泼向溃军,黑箭铮铮落地,射死一片。纥豆猫儿忽地延那阿鹿桓和奇斤兄弟他们当初想去看铁弦军,却以新兵没有资格为由给挡了回去。这次他们终于亲眼见到了手握铁弓箭无虚发的铁弦军,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面露惊讶钦佩之色。
一阵箭雨袭过,死了大片柔然兵,侥幸活下来的骑马猛冲过来,准备撕出个口子逃出升天。
瞧着这些残兵,叱奴邪道:“随我冲!”夹马身先士卒冲了出去。众将士热血沸腾,驾马飞冲,将那些残兵裹挟绞碎。
叱奴邪横扫铁槊,沉重的铁槊当即把一个柔然将领从马上拦腰打下,奇斤兄弟双矛齐下把这人刺死。忽地延那和阿鹿桓夹着纥豆猫儿与柔然兵缠斗,纥豆猫儿灵巧地夹马弯腰砍马腿,忽地延那与阿鹿桓一棒一个打得他们脑浆迸裂。尔绵陈机敏善变,铁槊周旋,凭借一身好武艺力斩柔然兵。其余将士也是奋力杀敌,不出半个时辰,就把这些残兵斩杀干净。
草原已然完全沉入黑暗,冷风刀子似的割着人的脸颊。忽然,地平线那冲将出黑色洪流般的柔然兵,浩浩荡荡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