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川大营的新兵营已然成了一个监狱,以往人声鼎沸的热闹场景被肃杀阴郁所代替。叱奴部的小主人叱奴邪不知所踪,高车新兵叛变,这两件大事只要有一件泄露出去就会砸出一片水花。于是为避免走漏风声,暂代武川大营统帅的镇都大将,也就是叱奴邪的叔叔便把从战场上幸存的新兵与没资格去战场的丙营和丁营的新兵全都关在了新兵营内。不仅不让出营帐随便走动,而且在新兵营外围了一圈栅栏派重兵看守。只有每天放饭和如厕的时候才允许出营帐,但必须快快回去。
虽然失去部分自由但武川大营并没有在吃食上虐待,饭食还如平常一样。忽地延那领了本火的食材便匆匆赶回营帐。他一手提肉,一手握着从沿途撅的树枝,冲众人笑道:“咱们今天换个花样吃,吃烤肉!”
但众人却没有被他的笑容感染,都恹恹的。纥豆猫儿扯着自己板结成缕儿的头发,委屈巴巴地说:“我想洗澡。被关了三个月,一天澡了没洗过。”
忽地延那揪起纥豆猫儿的耳朵尖摇了摇:“不就三个月嘛,我在被关起来之前一个月都没洗过澡。”说着支起四根指头摇了摇:“我四个月没洗澡都没嚷嚷,你三个月没洗算什么。我看你呀,就是跟崔珏学了一身爱干净的臭毛病。”
不提崔珏还好一提崔珏纥豆猫儿的眼眶里一下子汪上泪水,吸着鼻子哭道:“崔阿兄和出连阿兄他们还会回来吗?”望着帐内其他人一言不发的模样,纥豆猫儿知道了答案,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啪啪下落:“崔阿兄和出连阿兄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护骨阿兄给关了起来,咱们一火好端端的九个人只剩下六个人。”
这时营帐门帘被掀开一角,一个人影闪了进来。众人定睛一看,是尔绵陈。尔绵陈做为左军总将的儿子,本来可以被家人报个战场受伤回家待着。虽然回家也必须足不出户可也好过在这里受罪,所以甲上壹其他人只要没死的都回家休息,只有尔绵陈以军令不可违为由,就在这里待着。家里人对他这一根筋的倔劲无可奈何,只得让他继续住在新兵营,平时派家奴送些吃穿。
尔绵陈手中拿着一个包袱,似是也刚取东西回来。看守的士兵对于这个二代很优容,不会如同大喝别人那样大喝尔绵陈快回去。尔绵陈将包袱递给离他自己最近的阿鹿桓:“这是你们火长托我拿给你们的。”
阿鹿桓急忙道了谢,拆开包袱看见里面有分好的九份肉干,想来解甲归田的破六韩还不知道他们的实际情况,只是模糊地听说不知什么原因所有新兵被关了起来,于是准备的食物还是九个人的食物。
看到这九把扎束好的肉干,众人的鼻头不由得一酸。
忽地延那趁机向尔绵陈打听消息:“你消息肯定比我们广。你知道不知道咱们新兵营的高车人怎么样了?”他实际是想打听护骨奇的消息。自从战场上高车新兵反戈一击后,镇都大将就命刑曹率兵将所有高车新兵全部拘禁看押起来,一点消息也无从得知。护骨奇与他们同出一火,情谊深厚,如若不是因为他没下药,他们这些人早就做了刀下鬼。
尔绵陈见他们与叱奴邪一火才另眼相待,于是小声道:“镇都大将也就叱奴二主人不仅关押了这些高车人又把他们的家人一并捉了起来。二主人命了很厉害的刑曹一一审查,出手杀人的,知情不报的统统按照叛徒处理。男人,即使是老人小孩,只要高过马鞭就要杀掉。女人全部贬为奴隶卖到南边的平城换钱。”
鲜卑各部处理叛逃的人一直依据此法,不仅个人,全家都要遭殃。众人倒是不惊讶,只是感到活生生的残酷。这些人的家人,尤其是老人女人孩子何其无辜,要因一个人的错误付出生命的代价。
纥豆猫儿啊了一声:“那护骨阿兄岂不是也要死?我记得他说过,他家里有阿翁阿婆阿耶阿娘,还有一个阿妹和一个阿弟,岂不是一家人要七个只活一个?”
伴随是楼高的叹息,阿鹿桓摸出脖颈间的佛像喃喃念起经文。奇斤兄弟双双低下眼睛,垂头不发一言。
忽地延那又问道:“那——处决了高车人后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放出来了?”
叱奴邪的下落一日没有结果他们就不能出来,尔绵陈知晓叱奴邪的真实身份心里有答案,但这火人并不知道,他也不能说,毕竟这是个只有上层少数将官才知道的秘密,要是抖露出来必定动摇军心。武川大营的统帅,叱奴部的小主人,未来的家主竟然在柔然生死不知,这太过离谱。尔绵陈知晓厉害,便推脱说不知道。
尔绵陈又道:“再告诉你们个消息。三天后被查出坐实叛变的高车人就要处斩了。你们要是想祭奠一下你们火的那个高车人我帮你们找些东西。”
众人商量了一阵,推出忽地延那说话:“那你帮我们找个羊头,他是高车人,用这个就行。”
“好。”
护骨奇在木笼里关了三个月。木笼上下左右前后用粗木头钉成六面,露天摆放在空地上,周围全是看守的士兵。他们这批高车新兵共有八十四人,不论有没有亲手杀人,不论有没有上过战场全部捉了进来。人人过刑,即使是知情不报也是叛变。高车新兵抱团,不论是操练还是休沐都私下交往过。大刑之下,互相攀扯,所有人都落上了叛变的罪名。
他自知死罪难逃,加之上过战场见识过真正的死亡所以并不惧怕。但没想到还连累到了家人,家人是他的一根软肋,当得知家人会被牵连一起死,巨大的愧疚将他原本的平静吞噬殆尽,这种剧烈的情绪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原本健壮的汉子变得销毁骨立。
两个士兵抬着一个大桶走过来。护骨奇嗅了嗅觉得这顿饭的味道与以往不同。以往桶里都是粟米粥,士兵会泼进木笼里,再扔几个硬撅撅的胡饼任由囚犯抓抢。今天桶里竟然飘出来肉味。
果然那两个士兵从木桶里舀出一块块白水煮的羊肉扔进木笼里,木笼里二十多个囚犯一拥而上将那些羊肉哄抢一空,丝毫不介意这些肉都掉在了地上。士兵又走向另一个木笼继续跟喂牲口一样分食物。
护骨奇没有哄抢,在士兵路过的一瞬伸出胳膊穿过木栏抓住那个士兵的胳膊:“今天怎么给我们肉吃?!”
士兵冷笑一声,抖开他的手:“二主人慈悲,在你们死之前赏你们一口饱饭。明天你们就要被杀了。”说着手往脖子间一比划,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多吃两口,等到明天,想吃也吃不了。”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将所有人吓得精神一震,有些胆小的把方才吃进去的饭都哇哇呕了出来。一时间羊肉的醇香和呕吐物的酸臭混在一起,连看守的士兵都忍不住泛起恶心。
永远不会迟到的太阳第二日照常升起,这温暖的太阳却带来了死亡的阴霾。护骨奇一众高车新兵被用刀与鞭子赶出了木笼,在层层利刃下被押到了刑场。
刑场已经安排妥当,一个个木桩摆在地上形成纵横的行列。木桩表面沁着一层喑哑的紫黑色,道道刀砍留下的斫痕纵横交错出令人恐惧的痕迹。这些断头台不知道砍下多少人的头颅,浸泡了多少人的血。
高车新兵被押上来后不久他们的家人也一并被驱赶了上来。新兵原本已经趋于安定的情绪在见到亲人后激起巨大的波澜,他们嚎啕大哭涕泗横流,有的人已然站不起来,跌在地上打滚。
被连累的家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稚嫩的孩子,即使再无知,在看到断头台的一瞬他们也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运,有的抱头痛哭,有的想挣扎奔向新兵再抱一抱他们,有的痛骂新兵连累自己。一时间整个刑场变成了一口沸腾的锅,任由看守的士兵怎么喝骂也压不住沸腾的情绪。
三声鼓响,镇都大将叱奴虎按刀到了刑场,坐定后示意刑曹中的刀斧手行刑。叱奴虎前额精光,脑后左右编发,精明强干的长脸嵌着两只瞳孔颜色稍淡的眼睛。他有着一张典型的鲜卑人的面孔。但他眼中肆无忌惮的冷光将他与一般鲜卑人区分开来,显示出他不一般的经历与身份。
高车人被一排排押上来,按倒在断头台上。叱奴虎冷哼一声,道了个杀字。雪光一闪,一排排头颅就落了下来,泼下瀑布似的热血,在寒冷的冬天内腾腾冒着白烟。
他并不同情这些高车人,所以毫不吝啬地显示出冷酷的神色,即使死的人里有年仅八岁的孩子。他是武川的镇都大将,统管武川大小适宜,也担着维护边境稳定的重任,高车人竟然敢造反,这简直是拿叱奴家不当回事,更是不把鲜卑人不当回事。反一次不管那他们便敢反第二次,又恰逢柔然进犯的节骨眼,所以此次他一定铁腕镇压,教其余高车人不敢再犯。即便流再多的血也值得。
这第一批杀了足足五十人,但连高车新兵带他们的家人共有四百余人,所以第二批很快就被推了上来。
这一批人里就有护骨奇。护骨奇的脖子被刀斧手按在断头台上,上一个人留下的鲜血仍温着断头台截面,即使在冬天也不觉得冰冷。他竟然产生了一种滑稽的可笑感,死前倒也不是很遭罪。
“杀。”
刀斧手握起大刀就扬了起来,宽阔的刀面在日光下闪出一道耀眼的雪光投在他的眼睛上。
忽地一支利箭刺破长空飞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