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取来药，发现叱奴邪已然站在门口，奇怪道：“你怎么出来了？”

叱奴邪笑道：“你照顾我，我怕他们瞧着不好意思。”

崔珏嘁了一声，一手托住他受伤的手掌，一手用白布沾药轻柔地涂伤口。眼睛垂下温柔的弧度，睫毛扫下的阴影恰如其分地涂上恬淡的神色。手背被崔珏手心传来的热气烘得暖洋洋，叱奴邪竟然感到了一丝名为温存的东西。

他竟然有了一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既视感......

造孽啊，或许应该真的对女人不感兴趣了，叱奴邪泪流满面。

“你这刀划得力道恰如其分，再深一分，便会疼得厉害。”崔珏拿出一卷绷带，绕着他的手掌缠绕。

白布一圈圈轻柔的缠绕叠加，崔珏的神色依旧温柔专注，这到嘴边的话如今也不知道要不要说。最后筹谋全局，保护万人性命的责任教他终于开口：“昨天晚上副伏罗林见了一个人然后就派人去告密——”

“是我。”崔珏继续缠着绷带：“我半夜起来，扒了那个被处死的柔然兵的衣服，扮成柔然兵又蒙住脸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他们部杀了左贤王亲卫又准备叛逃的事，准备报告给吐贺真。他向我求饶，我说除非你给我一笔钱再提前报信给可汗其余部要叛逃，我就答应帮你掩饰。他便给了我一盒金叶子，那些金叶子被我放在咱们的包袱里。”

“你不是说不强人所难？为何要逼我带这些高车人回去？”

“我没有强人所难，小将军，这都是你的选择，我只是推了一把事态走向。你可以不管阿伦部族众，任由吐贺真知道消息后杀死他们，反正再过一个月我们就可以回武川，但你选择带领他们去安全的地方；你也可以放任这两万人螳臂当车，在逃亡途中死于柔然兵的刀下。但你选择暴露自己的身份，保护他们的安全。小将军，这一切都是你的选择。”

“你笃定我会这么做？”

“人性幽微，人心是最难猜测的东西。谁也不能笃定什么，只能大胆相信。比如我，我就相信小将军是一个善良的人。”崔珏朝包扎好的伤口徐徐吹了几口气，如大人安慰受伤的孩子。

叱奴邪细细回想，却如崔珏所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选择。叱奴部的利益重如万钧，但在与两万人的性命之间做选择，叱奴邪本能地选择了后者。他仔细回想，内心并不是冠冕堂皇的道义在推动，只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抉择。

虽然自己从小受到的教导便是叱奴部利益为上，为了不违逆翁翁便也时刻把叱奴部利益至上挂嘴边，也努力如此做。但是他总觉得如果连人心向背都掌握不了，再怎么维护叱奴部也是白费功夫，毕竟一个部族都是由一个一个的人组成的啊。这也是他为什么扮成一个小兵去武川大营的原因，他要看看组成武川大营的活生生的士兵是怎么样的人，过得是怎么样的人生。

他看到了为姐妹攒嫁妆的忽地延那，不谙世事的纥豆猫儿，团结的奇斤兄弟，胆小却不懦弱的阿鹿桓，老年丧子的是楼高还有因为两族矛盾背叛同火的护骨奇。正是这么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组成了威武的武川军队，才有了他这个武川统帅。

叱奴邪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格，既然决定就不会婆婆妈妈地再纠缠以后的得失。豁然开朗之后就是心情的爽快，于是意味深长地对崔珏道：“昨天半夜我起来见到你，你应该是刚从副伏罗林那回来。说我搂你是故意找的借口吧？”

崔珏把剩余的绷带卷起来，淡淡道：“我确实是从副伏罗林那回来。只不过，你确实搂我了。我从躺下就一直假寐，你什么时候转过来，什么时候搂我，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

崔珏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乐得不行，伸出两指捏了下他的脸颊：“你这样多好啊。”

好记仇！

“我就说吧，他们这对野鸳鸯很恩爱！”阿伦兰揪着几个人往这边看，又得意道：“知道不知道什么叫野鸳鸯？！”

“......”

崔珏调戏够了，放下手正色道：“予成那边我去谈。”

叱奴邪急了：“他是个老色鬼，你可不能去。”

崔珏道：“你的腿虽然大好，但还需要养一养。予成驻地太远，长时间骑马对骨头不利。我有什么样的本事你还不放心？”

叱奴邪笑笑：“是我多虑了。”

“另外，”崔珏道：“我还想多牵扯个人进来。”

“谁？”

“陛下。”

“我需要再想想。带回高车人是一回事，牵扯上大可汗是另一回事。”

“我明白。”

*

事情有条不紊地部署，各部首领带回自己的族人，装作何事也没有发生。叱奴邪也领回阿伦部回归故地，向他们说明要投魏国的决定。阿伦部虽然不是人人都想去魏国，但大部分人饱受柔然欺压，都想去个平安之地过活。加之这是首领的决定，高车人对待首领便如羊群对待头羊一样，便决定与叱奴邪一道归魏。

事情业已决定，崔珏不顾寒风刺骨，立即动身去找予成。出发的早晨，叱奴邪牵一匹马过来，对收拾停当的崔珏道：“你路上要用的东西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骑一匹，再带一匹驼东西的。马褡裢里有阿伦兰用羊奶和面做的乳饼，一共二十张，又有四斤牛肉干，我都切成小条了，你吃起来方便。还有一壶马奶酒，可以暖身子。还有一顶桐油小帐篷，你休息用。哦，对了，还有一条羊毛毯你盖着别冷了。”刚想把马缰绳递给崔珏，又哦了一声：“瞧我，又忘了，我还给你准备了一张弓，二十支箭。草原上有野狼，你防身用。”

崔珏瞧着驼物品的老马都被两大袋东西压成了骆驼，第一次发现叱奴邪婆婆妈妈的。他原本打算轻装简行，带够五天的干粮，水喝雪水，睡觉就找树林避风。但既然叱奴邪好意，便道谢收下。

崔珏刚想上马，又被叱奴邪叫住：“等等！还有！”叱奴邪一吹口哨，四个小孩子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你提我抗地带来一个大包袱。这些小孩崔珏认识，赛狗输掉的那几个叱奴邪的手下败将，现在已然对叱奴邪心悦诚服。

叱奴邪拆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双红色毛手套，表面用黑色线绣成菱形格，鼓鼓囊囊像个发面馒头。叱奴邪递给崔珏：“戴上，骑马手不会被风割着疼。”崔珏承了他的好意，就戴上这双手套。不过，如果他知道叱奴邪接下来要干什么，打死都不会开这个头。

只见叱奴邪又拿出一件翻毛羊皮袄让崔珏穿。崔珏已穿了一件皮袄，现在又套一层，整个人一下子圆起来。叱奴邪还不满足，又给他围了一条毛围巾，把崔珏缠得不仅脖子没了还几乎喘不过来气。最后给他加上一顶大风帽，才心满意足地收手。

崔珏原地跳跳，一个比两个重。他无奈地笑笑，抱拳道：“就此别过。”

叱奴邪神情严肃，眉头微锁：“山高路远，一切小心。”说着，两只手不由自主地从身体两侧抬起，刚虚虚环起崔珏，崔珏就翻身上马，在崔珏转身的一瞬，他急忙撤了手。崔珏一勒缰绳，策马远去。

瞧见崔珏越来越远的背影，叱奴邪遗憾，应该抱抱他的。

崔珏一路向东，跨过茫茫雪原。不得不承认，有了叱奴邪给的这么大一包东西，确实比轻装简行舒服的多。手没有被寒风划出口子，每餐吃得饱饱得，睡觉也不用担心被大雪盖了身。

第八天，崔珏终于赶到予成的驻地。

这日风雪停歇，天边挂起一轮明晃晃的日头，将莽莽雪原撒上一片金光。迎面骑马来了几个挎刀士兵喝问崔珏的来意。崔珏说明请求，士兵要他下马搜身。士兵搜得仔细，不仅随身的短剑被搜走连割肉用的短匕首也被摸了出来。士兵让崔珏跟自己，把他引到了一处开阔的平地。

平地围绕了三四圈密密麻麻的人，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中间两个力士摔跤。予成大刀金马地坐在前方的胡床上，目光炯炯地盯着战况。由于胡床较高，而其余人皆是席地而坐，予成愈发显出与众不同来。与那日相见时不同，予成剃了络腮胡，露出锋芒毕露的棱角，身上一袭熊皮袄愈显华贵，食指上的鹰纹金戒指昭显出他柔然王族的身份。

士兵把崔珏引到予成身边，予成抬手示意奴仆给崔珏铺一张皮毡坐。崔珏拱手谢过，坐在予成脚边。予成指着场中的力士道：“你觉得他们两个谁会赢？”

崔珏观其身态步伐，精神气势，有了判断：“那个腰间扎红巾子的力士大约会胜。”

予成笑道：“你我二人打个赌如何？你要是赢了，无论你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怎么样？”

崔珏心道这予成倒是聪明只道他来必有所求，如果真能赢了，事半功倍，于是答应：“好，就与大都督赌一赌。但如果在下输了呢？”

“那我做新郎。”

崔珏被这一本正经的狂词浪语都要气笑了，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自己对过的敌手不知多少，千锤百炼中练就出一双毒辣的眼光：“一言为定。”

扎红巾子的力士揉身上前，一把攀住了对手的腰，随即肩膀顶上腰腹，只要使出一股蛮力当即就能把对手撂翻在地。崔珏心情大好，已然胜券在握，原本紧绷的肩头也已舒缓。

忽然予成吹了一声口哨，眨眼间那红巾力士撒开环抱的手臂，左手握住自己右手手腕咔哒一掰，竟然生生拽脱臼了！随即对手抓住他的肩头一个抱摔把他重重摔倒，身下溅起一泼碎雪。

眨眼间情势颠倒让崔珏吃惊地直起了要，这人仅仅为了予成的命令就可以自残！还未等从震惊中恢复，只觉得双脚一轻，竟然被予成打横抱了起来。

予成冲众人笑道：“做新郎去了！”

众人也起哄地闹起来，此起彼伏地吹起浪荡的口哨。见予成抱一男子众人都见怪不怪甚至嬉笑打闹，可见予成平时在大庭广众之下是做惯这事的，崔珏一脸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