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沉默了,他想起刚刚赵嬷嬷的一番话,心中愧疚,抬起眼悄悄向周皎望去,试图打量她的脸色,却恰巧与她对上视线。
“我......”顾远赶忙将头偏到了另一边去,“我也不知道。”
啪嗒啪嗒————
泪痕划过周皎的脸颊,因为淤积而汹涌顺畅,她垂下头,送入口中的佳肴是酸的、苦的、黏腻的,也是被委屈堵住鼻腔而变得无味的。
一口一口,直到她的鬓丝滑落至眼前,像是一双轻柔的手意图扼止她的动作。
周皎放下碗筷,站起身离开了餐桌,她并不是想埋怨什么,也不是想无声地抗议什么,只是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实在悲哀,好好的王族贵女,怎么就能活成这幅样子?
下嫁于定饶,顾氏全族本该对她叩首相迎,而如今她却要蜗居在这狭小的别院,靠着未婚夫婿与生俱来可以施于任何人的那点善意过活。
至于她身份的真假,也全都倚仗于周琅的动向了。
这才是他对她真正的报复吗?
他就这么能沉得住气,宁愿放弃入主昌邑的机会,也要变相做实她是假郡主吗?
或者说,周琅就这么聪明,已经猜到了她的全部计划,故意不入局吗?
周皎缩在塌上,用被子将自己牢牢裹住,她觉得她就像个无知且自大的笼中鸟,以为飞出去能一鸣惊人,但实际上不过是被笼外的各种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罢了。
“这菜肴若是不合殿下胃口,不若换些定饶菜来?”
顾远的声音从床幔边响起,周皎闻声抬眸却看不见他的身形,想必他是知道该避嫌了。
见此,她更不想理睬他,直接翻过身去,不予回话。
“殿下这是默许了?”顾远探头试探道,可周皎依旧没有回应。
“那我这就去准备。”他抬脚假装要走,边走边向后回瞟,可床上之人还是不为所动。
末了,他叹了口气,像是心中有愧一般,推开门向厨房走去,试图以另一种方式去弥补她。
炊烟飘了一整夜,第二日早晨,十八道精美的定饶菜肴齐齐端去了周皎屋中。
但这味道似乎非比寻常,竟然飘去了顾府,把顾清瑶都引来了。
阳光洒在院前,还没有照进廊内,顾清瑶看着倒在躺椅上以菜谱附面小憩的顾远,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
“嗯?”顾远猛然惊醒,从躺椅上爬起身来,双眼困顿,睁了好几次才睁开。
“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先是辛顺菜又是定饶菜,她一个人吃三十六道,她是天子吗?”顾清瑶声音尖利,吓得周围侍从纷纷躲去了菜库中。
“长姐,不过是些吃食罢了,至于吗?”顾远面色不耐地反问道,两日两夜未合眼,如今他困得只想倒头就睡。
“吃食?她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我给她一粒粟米都觉得亏。”
顾清瑶瞥了一眼她这没出息的弟弟,绕过他径直向周皎住的屋子走去了。
辛顺迟迟没有消息,她们顾家交出去的大军怕是要拖死。如今的局势还都得怪她那个好太后姑母,若不是当初太后陷害先帝的贾美人不成,反倒让她前去昌邑受封的父亲葬身虎腹,那偌大的顾家怎会指望靠一个异姓王夺权,何其被动。
嘭的一声,同顾清瑶随行的两名侍女踹开了周皎的房门,她们不由分说地闯进去,寻着香味找到了圆桌旁。
“装得真像啊。”顾清瑶一进门便出言讽刺道。
“学人跋扈还不够,还要学人的派头,你面对这么多餐食,可曾想起你那卑贱穷酸的生身父母?他们怕是这辈子都没吃上过这些东西。”
周皎闻言撂下筷子,心想她这饭是无论如何也吃不得了。
“本郡主竟不知顾府吝啬至此,若是早知道,本郡主就算以死相逼也不会嫁来定饶。”
“嫁?你想得美。”顾清瑶冷哼一声,挥了挥手命随行的侍从将桌上的菜肴一道道撤下,就连周皎面前的茶水也不放过。
待圆桌上收拾干净,她才欣然落座,直面着周皎问道:“你的主子派你来拖延,是既想要独吞那六万大军,又不想就此放过真郡主吗?”
周皎深吸一口气,正欲解释,只见顾清瑶伸手止住,继续道:“别怪我有此冒犯的猜想,要怪就怪传言太多,我不信真郡主能逃出永王宫。”
话音落下,二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就在顾清瑶等得有些不耐烦时,周皎终于开口了。
“实不相瞒,周琅确实是不想让我走的,因为他就是个变态,起初就连我也不明白,他既然怕我觊觎王位,为何不痛快的杀了我,可如今我清楚了,他就是要换掉我的身份,让我不论去到哪里都变成一个冒牌货,让全天下只有他能证明我的身份。”
“呵,真是新奇的说辞。”顾清瑶满脸不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永王这么对你家郡主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周皎别过头去,这种从心里话撞到墙的感觉实在令她不好受。
“别装了,你应当知道你家郡主的父王曾经是如何对待他的父王吧?为此将真的扣留倒也不奇怪,但如今你搞出这套说辞混淆视听......”
“什么?”周皎骤然打断了顾清瑶的话,“什么叫我父王曾经如何对待我叔父?”
她站了起来,眉头紧蹙,试图从顾清瑶的话语中捕捉到些什么。
“你真的不知?”顾清瑶眯起眼睛,上下审视着周皎的动向。
“你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
顾清瑶眼见着周皎向她走近,心中霎时有些慌乱,她的右手不自觉后撤扶紧了桌边,贴身侍女见状赶忙上前将周皎拦了下来。
“我父王到底对叔父做了什么?所以你早就有预感此行而来的不会是真郡主,然后早早布置好了这一切?还是......”
“荒谬......我可......我可什么都没说,顾家也不会娶假郡主。”顾清神色更加慌张了,她赶忙扶着桌子起身,眼神躲闪,快步向门口走去。
周皎正欲追问,却被两名侍女猛地推了一把,狠狠摔在了地上,当她忍着疼痛再爬起来时,屋门已然被外面的侍从怼紧了。
屋外的廊下,一道道菜肴已经冷却,侍从端着它们矗立两旁,不知如何是好。
顾清瑶匆匆扫过,心下踌躇不安,待走到尽头时,她又突然站定,张着嘴思索了半天,懊恼道:“重做,给郡主送去。”
她的直觉不会错,如果屋中的女人是周琅有意训练来的赝品,那必定会告知永王宫中的各种秘辛,以免行差踏错露出马脚,而上一辈那么大的事情生活在辛顺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不知道,若是真有人不知道,那么这个人只可能是真郡主。
因为不论是对那事愤恨之人,还是拥戴老永王的之人,都不会想要让那件事牵扯到这位无辜的郡主,就如如今的她一样。
“长姐,这是何意?”
好不容易打起精神赶来的顾远见着这一幕拉下了脸,他扫向两旁的侍从,似是在无声地责问。
顾清瑶抬眼看向顾远,莫名有些愤愤不平,从小看相先生就说这小子一生顺遂,只要以诚待人便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现下倒是应验了,她这个傻弟弟就算再呆愣,运气也比她要好上几百倍,竟就这么误打误撞地跟真郡主好上了。
“这才几时便吃如此荤腥油腻的东西?早膳应当清淡饮食,以免阴血虚损而生内热......”她越说越没底,转头绕过顾远离开了。
顾远目送着步伐匆匆的顾清瑶,对她说出的话感到莫名其妙,本来他都想好了与之对峙的说辞,可这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刚刚她跟周皎说了什么,直接转变了她的心境?
他随即又转头望向两旁端菜的侍从,正欲开口问话,只见他们察觉到他的视线之后就纷纷垂下了头,都是一副闭口不言的样子。
顾远无奈,迈步向门口走去,扒着窗沿想要探寻里面的情况,可守门见他如此,便直接将屋门打开了,丝毫不给他表演的时间。
他咬紧牙关,扯着嘴角苦笑,一边向屋中挪动着,一边在脑中疯狂思考该如何跟周皎解释他一个侍从能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
绣着红枫的屏风后隐约站立着一抹曼妙身影,顾远思虑再三,从怀中摸出了一条玉佩,踱步向那身影靠近。
此时的周皎正扶着屁股撑在桌边,骨肉钝痛还未消散,她心中的怒气伴着疑惑越烧越烈,恨不得冲出去揪住顾清瑶的领子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远见此走上前去,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周皎一个眼刀向他打来。
“滚。”她的语气极冷,像是在下达命令。
顾远站在原地,进退两难,颤着声音道:“这是我家公子......”
啪嗒————
只是一瞬间,他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玉佩被周皎一把夺过,然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用料厚实的和田玉倒是没碎得四分五裂,但边角磕碰在所难免,一块儿上等的玉牌便就如此废了。
顾远盯着地面,嘴上一张一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他眉头轻皱又蓦然舒展,实在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