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赵富贵的一番话，整个后半夜，瑶光都是浑浑噩噩的。

赵傀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还问她是不是困了，实在撑不住就回去睡。瑶光不敢和他对视，只得敷衍点了两下脑袋。

但稍微冷静一些后，瑶光复盘了一下她与赵傀从认识到相处的经历，还是觉得，对方应该不清楚自己重生的事情，要找的人也不一定就是自己。

瑶光抱着双膝，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远方的篝火。

而且，她不想再逃了。

刻字的黑棺，山崖间一闪而过的诡异人面，黄阿婆送的铃铛手链，还有恰好在她出嫁同一日举办的升仙大会……

瑶光不是傻子。

就算再迟钝，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明白自己来到这个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有人处心积虑地把她引到了这个地方，让她陷入了比前世更复杂的棋局之中。

唯一的区别在于，上辈子她只是一颗孤立无援、任人摆布的棋子，但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发乎本心。

机缘巧合下，还认识了同样为了追寻真相而来的赵傀几人。

瑶光突然醒悟，无论上辈子还是这杯子，自己想要的从来不是苟活，而是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而死。

假如父亲能从一开始就告诉她：我培养你，就是为了让你的血肉之躯为林家所用，我不需要你有思想，有情感，更不需要你作为女儿的依恋，只需要你为我成为复仇的工具……

她或许还不会那么痛苦。

她应该就会像父亲所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他引以为傲的女儿。

瑶光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指甲用力掐着胳膊。

因为刺痛能让她保持清醒。

她听到赵傀语气严肃地问道：“你跟她说了什么？”

赵富贵连声喊冤：“我真的没说什么！是不是、是不是……”他压低了声音，“姑娘家来月事了？九爷，要不劳烦您把人送回去？”

赵傀沉默了，显然他完全没考虑到这种情况。

“为什么是我送？”他又疑惑问道。

“这……”赵富贵一噎，“可、九爷您不是……”他顿了一下，突然改口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跟秦寡妇那点事儿，我不能对不起她啊！”

不是柳寡妇吗？

瑶光听不下去了。

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这两人一眼：“少胡说八道，我只是困了！”

赵富贵看着她凶巴巴的样子，反倒松了口气：“这样才对嘛，小姑娘活蹦乱跳的多好，非得摆出那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干啥。”

他一屁股坐在瑶光身侧，拍了拍她的肩膀：“有什么苦恼，就找你九爷……咳，还有赵哥说道说道，放心，这世上九成九的难题，对我们来说都不是事儿！九爷出马，保准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瑶光苦笑，心想这不巧了吗。

她发愁的问题，正好就是你们解决不了的那一部分。

但不得不说，赵富贵这一通牛皮吹下来，确实让她心里好受了不少。

她领了这个情，点点头说：“多谢。以后你们遇见事儿，也可以来找我。”

瑶光以为赵富贵会大大咧咧地说，他能有什么问题是需要一个小姑娘来解决的，多丢人呐，但赵富贵只是笑嘻嘻地抬了下手，一道棕黄色的影子瞬间蹿到了她的头顶，吓得瑶光“啊”了一声，身子后仰，倒进了赵傀的怀里。

扑鼻而来的是淡淡苦涩的青草香，这是林中下过雨后的味道，瑶光怔了怔心想：他们之前是去哪儿了？

直到赵傀动了动，她才猛地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从赵傀怀里爬出来——幸好赵傀什么都没说，也不像生气的样子。

“抱歉抱歉，”赵富贵很没有诚意地说，看样子他甚至还挺得意，“葬礼太长，这位爷被闹醒了，我实在管不住。”

她摸了摸头顶的十爷，才一天不见，感觉它又肥了一圈。

怪不得脑袋如此沉重。

“这段时间，就让它先陪着你吧，”赵富贵说，“如果有什么消息，可以让十爷给我们带话，养膘千日用在一时，也该让它活动活动了。”

十爷哼唧一声，把脑袋自欺欺人地钻进了瑶光的袖口。

瑶光神情柔和地摸了摸它的大尾巴，一针见血道：“我看你根本就是懒得喂它吧。”

赵富贵干笑起来。

一旁的赵傀没发表什么意见，想必也是赞同赵富贵的决定。

瑶光看了他一眼，忽然下定决心，说：“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来为你解毒。其他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在这里搜集到的情报，同样也要告知我。”

赵傀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就被赵富贵打断了：“九爷，我觉得没啥问题啊，说白了瑶瑶她只是想找杜桑，又和我们的目的不冲突，咱们两方合作不好吗？”

“对，”瑶光补充道，“而且我掌握这些消息，也是为了自保。我不知道你看没看见，但白天的时候，山崖上的那张人脸看的是我，他似乎对我很敌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盯着赵傀，一字一顿地说：“这里不仅有人想要你的命，他们也想要我的。”

这一次赵傀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点了一下头。

“漂亮！”瑶光高兴地和赵富贵击了一下掌。

赵富贵一脸感天动地的表情，说：“这样咱们就算是一伙人了，天呐，不良人里终于来了个妹子，要不是瑶瑶你还没成婚，不然我一定追你。”

瑶光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骂起，但很快她反应过来：“不良人？你们是不良人？”

赵富贵惊讶道：“对，难不成九爷还没告诉你？”

“猜到了一点。”瑶光说。

自打赵傀跟她说赵富贵身上有纹身后，瑶光就差不多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江湖传闻，宫中有一机密事所，独立于六部之外，缉盗追凶，锄奸斩逆，唯从皇命。

组成之人多有命案在身，三教九流无不包含，故名为不良人，由不良帅主之。

官差再鱼龙混杂，也不可能收身上有大面积纹身的人，但看赵富贵也不像是行伍出身，所以只可能是不良人了。

赵富贵和赵傀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连这个都能猜到，看来还是小瞧瑶瑶了。”

瑶光心一紧，这才想起来不良人虽在宫中不是什么秘密，但外面的大多数人仍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她硬着头皮笑道：“从前在未婚夫那里听闻过一些传言，哈哈。”

王爷，对不起了！

但没办法，这块挡箭牌实在是太好用了。

谁知赵富贵和赵傀看着她的眼神愈发古怪，瑶光心虚之下赶紧转移话题：“天快亮了，葬礼是要结束了吗？”

几人扭头望去。

夜空中星星还亮着，但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篝火被人们用沙土扑灭，悠长的号角声中，几个年轻汉子抬起棺材，唱着古老的歌谣，朝着上次瑶光和赵傀看到的悬崖方向出发。

“结冰凝成骨，降雪融为肉；

风吹起呼吸，落雨注入血；

星呈点双眼，始成雪族人；

繁衍雪族种，雪子十二支……”*

这首歌就是刚来南诏寨时瑶光所听到的、河畔姑娘唱的歌曲。

它既讲述了人的起源，也描绘了南诏人所崇敬供奉的祖灵、也就是歌谣中所说的雪子十二支是如何代代传承的。

赵富贵显然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嘟囔了一声“什么呜哩哇啦的根本听不懂”，就随着歌声唱起了自编自改的淫词艳曲，内容十分露骨，不堪入耳。

不过瑶光觉得他就算听懂了，估计也会嚷嚷着“都是狗屁倒灶的玩意儿”不当一回事吧。

相比之下，赵傀就听得十分认真，瑶光注意到他的嘴唇还在无声嚅动，似乎是在默背着这些歌谣的内容。

她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赵傀一定要等到这个时候。

难道是好奇悬棺的下葬方式？

可说白了，不就是在崖壁上凿个洞或者钉钉子嘛。

瑶光站在崖下仰头看完了全程，她惊叹于乌蛮人攀岩石壁的本领，背着那么沉重的一口棺材，居然还能在悬崖上健步如飞，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但看着看着，瑶光逐渐发现了不对。

毕摩指挥着那些人，用四根长钉牢牢把棺材的四角钉死，另一端用铁链相连，缠绕棺材数圈后，固定在了崖壁之上。

接着他又拿来一把铜制的大锁，抚摸着它表面的纹路，喃喃自语许久，弯下腰，郑重其事地将锁挂在铁链之上，钥匙则当众丢下悬崖，示意群众他已彻底将棺材锁死。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她疑惑道。

赵傀没有回答她，只是眉头紧锁地注视着这一幕。

瑶光撇撇嘴收回视线。

乌蛮人没有厚葬的习俗，棺材里除了死者，就只有一些防虫的草药、鲜花和死者生前的用品，而且葬在那么高的悬崖上，盗贼想上去都难。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诡谲的念头：

难不成，他们是怕棺材里的人爬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