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又胡乱翻那鬼都不认得的供词,她以为他只是拿这来打马虎眼,没成想他还真看进去了。
泄气之余,又只得服气。刘溪鸰动了动腮帮子,平板地说:“大人方才不是说,她一次次被人背叛吗?我想证实这个背叛她的人里面,是不是有曹国公。”
“好。”他轻快一笑,左颊的酒窝明显了起来,“看来你很快能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从寅郎印一事至今,镇西之战的真相愈发扑朔迷离。但可以肯定的是若羌、漂沙和曹氏这三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可以知道的是,曹氏与漂沙有约,而若羌与漂沙天然是宗主与附属,那么自然而然会想追问——曹氏和若羌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论樱樱是什么来头,又是什么结局。至少她的出现,让人忌惮,又让人觊觎,所以她才一直活到了今年,否则,她应该和她的哥哥染山一块儿死去。
那么她和曹氏发生了什么呢?
“那或许也是一种协定。”刘溪鸰说。
“不错,什么协定呢?”
“我不知道。”
唐祁问:“我教没教过你由果溯因?”
刘溪鸰:“你……教过?”
在麒麟阁讲学时惜字如金的唐学士这会儿的耐心像是极好:“当然,现在学也来得及。”说着自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我教你——当过去和将来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那就只看现在。”
他敲了敲那张纸,是她自樱樱身上描摹下来的图案,上面绘着新月和羌笛的图腾。“小西凉也好,若羌也罢。他们现在的下场,就是当初约定的落空。”
如果说两年前曹让借皇帝的手欲灭京城漂沙国人是一种明目张胆的灭口,撕毁的是他们之间有关投降与否、交易与否的协定。那么在战时,他亲手杀了染山,又下令屠尽若羌主城,撕毁得又是什么呢?
“让他们活着的协定?”她沉凝着,“也许和我打听到的一样,那些肯投降的,曹让便放过了,如漂沙之流。而那些不肯投降的,便被送到了刀口下,如车渠等小部族。而若羌也许当初愿意投降,可后来又摇摆不定,最后才被赶尽杀绝?”
唐祁微微摇头:“再想想?”尽管他笑意未泯,但眸色却已凝然:“除了若羌,延军之后的四年却再无大肆屠城的记录。你想没想过,为什么他要单单对这个国家赶尽杀绝呢?”
刘溪鸰抿紧了唇。这也是她得到了若羌屠城真相后久久想不明白的事情,方才跟他一通说道,她险些忘了。怎么回事,怎么这里说得通了,那儿却又忘了呢?
说来,这镇西之战分明只涉及漂沙国与曹让的勾交,原本只需收集双方互通有无的证据即可,可不知为何查着,又忽然冒出了这么兄妹俩?哥哥还引得曹大将军亲自灭口?那么妹妹呢?妹妹为什么独自一人呢?
当然,如果没有樱樱的出现,原本她是不会和曹让再度扯上关系的。
于是想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这时,窗外响起了酉正三刻的更声,不知不觉她已沉默了一刻钟。她懊丧地叹气:“我想不到。”
此刻她想起的是腊月里的大漠。黄白相间,是雪子混着沙;血水相和,是她的泪混着少女颈侧喷出的热流。
她不明白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去纠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甚至会想,她为什么会在这?难道只因这一剑,她要为所有人的生死给出解释?可说到底,这些人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可一想他一个四千里外的人,四两拨千斤就能把事情捋得井井有条,她更丧气了。叫她想?她哪有他这样的脑子?
这时,唐祁的声音递了过来:“据你所知,那郡主有多恨曹让?”
刘溪鸰这才抬起眼,而清瘦俊雅的堂官依旧端坐桌前,手执毫笔兴致勃勃瞧她。
她不想扫兴,答了句:“很恨。”
也许是他的眸光过于谆谆,也许是心里还想着要再努力一下。她闭上眼,又回到了正月十五的那个夜,少女又痛又疯魔的眼神再度浮现;再往前,是天都山下,她竭力的漫不经心:你们的曹国公,两次……
那眼神不单像是对灭族仇人的恨,倒像是……她皱了眉。“她是说,曹让毁了她两次。”两次,听着多么不甘心。“那个‘两次’听着很奇怪。”
“哪里怪?”
“她是这么说的——‘你们的曹国公,两次,让我家破人亡。’家破人亡那几个字她说得倒是轻松,但这个‘两次’,她说得就好像……好像……”她拧紧了眉,又重复了一遍:“‘两次?’,我说不上来……”
“因为第二次让她没想到吗?”唐祁莞尔一笑,“曹国公是什么样的人,寅郎印之后我们已经知道了。可惜她不知道。”
曹让是什么样的人?背信弃义?撕毁合约?不,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指挥官,延军的最高将领,稍有风吹草动便全力反击的人。可想一枚假的寅郎印就能让他对京中西戎赶尽杀绝。那么……
唐祁的声色好似平湖里乍起的烟波,惊着了院中的鸟儿,也警醒了身边的人。
她喃喃道:“对,是这样。”她怔怔瞧着他——怎么他比她还要明白自己如何作想?比她还要明白自己哪里想不通?
这时,唐祁又问:“想明白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提笔在“曹”“樱”二字的连线下写了两个淡淡的字:旧人。
她仔细地瞧:他垂头时,长睫半掩着下眼的眼廓,是惯常地仔细认真——没有逗弄,也不是在考她。她忽然笑了。
“我想明白了!”她轻快地答着,拿笔另起一行添了两字:悔恨。
又望着他道:“他们之前就认识。”那不是单纯的恨,是悔恨。
对她而言,那也不是单纯的悔恨二字可以概括的,她隐约捕捉到了悔恨之下的千丝万缕。
唐祁握着她手中的笔在“旧人”二字下头加了句:制约曹氏。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觉得曹让万不该杀他们,所以他们和漂沙是不一样的,以前不一样,现在也不一样。”
“没错!”她点了点头,“那过往恐怕比赵珏他们还要早,还要深。想来这三波人,两两之间勾交都颇深。”当难题迎刃而解时,少女眸光中溢出的华彩像是十分耀眼,连着整张面容都生动瑰丽起来。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多好看。也是,她怎么会知道呢?连被捉了手也不记得挣开。
那种美,和蒙昧灯光下的帐中又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么哪一个更好看呢?唐祁心里想,都好看的。
喉头轻动,他转而说:“怎么个不一样,还要再去查。”
刘溪鸰嗯了一声,屋内更暗更静了。
她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而手背上的触感像是忽地发了烫,她挣脱开来:“我晓得,我会去的。”她稳了一稳,答道:“大人放心。”
一说完,屋内又是一静。但只一瞬,唐祁便叹了气:“你可以不去。”
“不远,就在天都山附近看看便好。”
“我不会放心的。”
刘溪鸰抿了抿嘴角:“在敦煌我也没有耽误……”
唐祁的语气还是轻飘飘:“你知道我不是说那个。”但手又稳稳包住了她的,“对吧?”
她垂头不语。他的好言好语一贯让她心酸,可每回这样,都要迎来怨怼的结局。也不知这会子再说下去会不会又吵起来,或无疾而终。
难道她生来就这么贱兮兮,好说不听,要狠的才服气?可论狠,好像她也蛮狠得下心的。
她不想这样,所以总希望自己的事情都是默然且合意的。就这么默默地来去便好了。——当然,很快她就会知道自己不会愿意永远默默无闻,因为人性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唐祁才说:“忙了一天,太阳都落山了。”他抻了抻胳膊,瞧向窗外,此时已近已经戍时。
“秋夏之交的夜色总是如此,早早瞧着要落日,却又迟迟落不下去。”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忙得我头都有些昏了。”
她说:“那大人歇歇吧,我让蕊爱送些吃的来。”
“不用,去外头走走。”他说。
“是。”
“你和我一起。”他看着她,“听说汴湖的灯今年有新花样,今晚过后可就要摘下来了。”
“……我有些累。”
“还累?”他觑她一眼:“还是很疼?我记得……”
这话可说不得。“谁说的,不疼。”她立刻挺直了腰杆。
他笑:“那走吧,我去换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