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文州语不惊人死不休,脸上却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样。
还好赫连岐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他自小就跟随家里人上阵杀敌,年纪轻轻就承袭侯位,梁国的年轻人一腔热血,誓死追随他的也不是少数。更别提病秧子,就像眼前人,看着蔫不拉几的,而自己拥有强健的体魄,岂不得羡慕死他?
因此,赫连岐只花了几秒,脑海里想法千回百转,最终十分顺利的说服了自己。
“好,当我的幕僚就得有这个觉悟。”
赫连岐干笑了两声,床上躺着的楚文州也附和着笑了两声。
“那什么,你好好休息,安心治病,这点儿药材钱我还是出的起的。”
楚文州觉得自己碰上了个傻的,但还是忍不住弯起唇,“那最近这段时间,还请主公不要派人来打扰我。”
“听你的。”
赫连岐倒是好说话,大手一挥,派人给他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新院子,安顿下来之后,还真的没再来找过他。
楚文州慢悠悠地在院子里喝着茶,穿着一身翠绿色窄袖褂子的杜兰推开门走进来,把包好的草药搁在他面前的大理石桌上。
“多谢杜姑娘,”
杜兰不言不语,从怀中掏出一册蓝色封底的话本子,一屁股坐在他的对面,就这么看了起来。
杜兰顶着一头枯黄的半长不短的头发,露出的一节胳膊能看见骨头,很瘦,所以楚文州之前一直想不通,她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后来问过一次,杜兰告诉他,那是因为她从小就下地干活,练出来的。
杜兰不能说话,要是再帮不上忙,一个女孩子,早早的就会被嫁出去了。
楚文州撑着头看她,对这个小姑娘不免产生一丝敬意,像一株杂草,不管怎么样都在拼了命的顽强的生长。
“杜姑娘,这段日子我要出去一趟,一个月之后回来。这个院子,你自己住着也不用怕,有大人安排的人保护你。”
杜兰放下话本,点了点头。
楚文州等着她再说些什么,但貌似杜兰什么都不打算说。他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换了身衣服,就这样要出门。临走之前,杜兰仍然坐在原地,他路过时,故意停下,杜兰伸手把那袋没来得及煎的草药递给他。
“用不着了。”楚文州站在原地,眼神落在上面,轻声道:“我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
杜兰也不强求,收回了手。
楚文州顿了顿,还是提起,“你和山生,两个人不要都这么倔。”
杜兰似乎没想到他知道。
“我早在寨子里时就看出来了。山生此人,心思颇深,身世坎坷,平心而论,我不希望你跟他掺和在一起。他现在虽然被招安了,但是没什么安身立命的本事,他是会读书不假,但是那不能当饭吃,总不能靠你一个人……”
楚文州越说越多,说到一半才发现杜兰眼含泪光看着他,楚文州闭了闭眼,又说:“当然了,你喜欢也不是什么问题。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照顾好自己。”
杜兰点了点头,目送楚文州穿了身黑红相间的新衣服离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吱嘎”一声,在做最后的挽留。
楚文州出了地方,去制衣铺子另买了一件衣袍穿上,等到走出门,绕过两条街,赫然已经换了一副面容。
此刻,技能面板上的倒计时在十八天零五个小时三十二秒停止。
他此刻不是沈雁,又成为了那个“楚文州”。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巡逻的士兵见到他,惊为天人,然后把他带回了衙门。楚文州站在衙门前,豆大的雨滴滴下来,浸入土里,又消失不见,留下一块深渍。县尹本来没当回事,在见到他本人时,喜极而泣。然后赶紧修书一封,送了出去。
“殿下,下官这段日子找你找的好辛苦。殿下这段日子去哪里了?”
“记不清楚了,这很重要吗?”
楚文州淡淡反问。
县尹忙拍了拍自己的嘴,“不重要不重要,殿下能平安归来就是最重要的。”
县尹坐立不安,挠了挠头正愁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楚文州侧头看了眼窗外,闻声开口,“雨越下越大了,一会儿该不好走了。”
“是是是,下官都高兴糊涂了,在下这就告退。”
他起身告辞,刚打开门,就冲进来一个小吏,他没忍住皱了皱眉,“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发生了什么事?”
那小吏抻着脖子,悄悄瞅了一眼坐在矮桌前的那人,又缩回脖子,回道:“启禀大人,定远侯来了。”
县尹下意识的回头,殿下长发随意披散至后肩,只用一根白色发带轻轻束起,整个人看起来没什么棱角,格外的良善,即使是面对众所周知的相看两厌的仇人,依旧面不改色,轻轻翻动手腕,倒了杯新茶。
“愣着作甚,孤同赫连将军也是好久不见,不打算给我们留点时间叙旧吗?”
县尹回过神来,拉着小吏退下了。
雨势已经模糊了窗外的景色,恍惚间能看到一片红色的身影,楚文州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叹了口气,起身去推门。
就在这么个空档,让他和一身水汽撑着伞的赫连岐打了个照面。水流顺着屋檐而下,又顺着蓝色的油纸伞倾斜而下,楚文州闪身让出一个道,赫连岐收了伞,不言不语的径直走了进来。
“赫连将军,近来可安好?”
楚文州一开口,赫连岐心里的那点怀疑就像风似得被轻轻吹散了,这番惺惺作态的语气,除了他本人还能有谁。
“殿下不在,自然一切都好。”他回答道。
“呵,”楚文州在他背后关门,轻笑出声,“阿岐还是一如既往的爱说笑。”
此番略带亲昵的称呼一出口,楚文州就觉有人的眼神如刀,恨不得刺穿他的后背。
“别这么恶心的称呼我,我们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赫连岐怒目而视,随即一掀下摆,湿哒哒的就坐到了软塌之上,楚文州刚才坐的位置对面。
从他的视角来看,赫连岐束了一个发冠,额前的碎发被雨水微微打湿,发丝粘在他的侧脸上,一席红衣,衬得整个人肤白胜雪,张扬无比。像个富家公子,任谁也猜不出,他就是传闻中能止小儿夜啼的黑面阎罗。
楚文州脸上一直挂着笑,奈何有人看他不顺眼,连带着看他的笑脸更为恼火,他于是更加觉得好笑,于是默默的把那杯新茶推到赫连岐的面前。
赫连岐只是瞥了一眼就转过眼神。
“这是雨前龙井。”
他预料到可能会碰上,特地从宫里带出来的,折折腾腾,刚刚托手下去赃物里翻出来的。
他本以为对方会问自己这段日子去了哪里,但是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想再更深入的聊一些东西。
“赫连将军,赈灾粮食已经顺利到达了,你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为何还一直守在盂县迟迟不动身?”
“……”
楚文州也没再继续问,反而自顾自的说起来,“耽搁了几天,盂县的情况不是很严重,有县尹在就足够应付了,我打算明天就出发去武城。”
“直说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赫连岐手指轻扣桌面,嘴笑漾出一丝心知肚明的恶劣的笑意。
“我需要你派人保护一个人。”楚文州大致说了一下,赫连岐听过这个人,“山生?那个土匪,他身上有什么价值,值得你这么看重?”
“你帮不帮?”
“倒是简单,可是太子殿下……”赫连岐上半身前倾,一双眼直直地盯着他,眼瞳微微颤动,“拿出些你的诚意来。”
楚文州也不躲,两个人的呼吸都缠绕在了一起,他视线下移,轻声道:“我能活生生的站在你的面前,不就是我最大的诚意吗?”
楚文州说得是他几次三番下毒的事情。赫连岐听懂了,失望的瘪了瘪嘴,“没意思。”
“你的病怎么样?有好转吗?”
赫连岐患有梦魇之症,几乎成了人尽皆知的事实,但是,没有人会主动在他面前提起。谁没事闲的招惹活阎王,偏生楚文州就是个不知死活的,爱往人家的心窝子戳,还要一脸无辜的看着你。
“还是老样子,”说完之后,赫连岐气不打一处来,得像个法子出口恶气,于是阴阳怪气的反问对方,“太子殿下这么关心臣,怕不是有……”
剩下的话湮灭在对面人突然放大的俊脸和映着自己样貌的眼眸里,赫连岐一时语塞,反倒是楚文州伸手,把他脸上的发丝轻轻挑走,顺至他的耳后,语气掺杂了几分无奈,“实话不瞒赫连将军说,孤也病得不轻,”
“精神失常?”赫连岐嗤笑了一声,“这不是事实吗,难不成太子殿下今天才发现。”
他本意是刺激刺激他,以报刚才之仇,奈何事情发展开始奇怪起来。
他双手撑在身后,瞳孔一缩,唇上微凉的触感挥之不去。
赫连岐还在发愣,楚文州自觉扳回了,正得意着呢,一个不留意就被掀翻在地,脑袋传来一阵意料之外的疼痛,伴随着视线模糊。
他在心里“哎呦”了一声,心道至于吗,不过是亲了一下。
下一秒,温柔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处,他头一歪,又被扣回来,一阵刺痛袭来,疼的他吱哇乱叫。
赫连岐见他发丝铺落在地,扯起他的发带在手上打了几个圈,又轻柔地替他擦了擦脖子上的血,露出口森森白牙,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我们还有账没算完。我先讨一点儿回来的,剩下的,你先欠着,我们慢慢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