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礼部尚书之女,谢意很小就失去了母亲,不久后,父亲又新纳了夫人,和后夫人生的子女组成其乐融融的家庭。
处在那样尴尬环境中的谢意结识了陈黎和陈暮兄妹俩。
自那以后,陈黎将她自己当做是谢意的后盾,更是亲自上门到尚书府“提点”过谢意那手段层出不穷的继母。
陈黎将谢意视为挚友,更是看做血亲姐妹。
当然,谢意也是如此。从陈黎被送出燕京和亲的那一日开始,谢意就没少想办法去北临搜集消息,也知道,为此事牵肠挂肚的,不止她一人。
回到客馆的时候,陈黎疲惫至极,但她知道,一定有个傻瓜会来找她。
果不其然,谢意已经在她住处的门口等着了。
此时她不再是席宴上的那一身官袍,换了一件青碧色的直裾深衣,衣缘以墨银双色丝线绣着几枝湘妃竹,相得映彰。
陈黎还未走近,谢意发觉了她的身影,忙迫不及待的伸开手臂上前。
陈黎情不自禁勾起唇角,哪怕身心俱疲,还是接住了她。
在返回故国以前,能先见到旧友,实在是件开心的事。
更何况,她从离开燕京,带来的人中,早已剩下她一人孤单漂泊。
谢意在她耳边软软的道:“镜儿,我真是没用,这么久才能来接你回家。”
这句话,她应该是第一时间在御花园就说出口的,但那时结果还尚且未尘埃落定,她不好夸下海口。
二来,比起她的思念,她想,安抚镜儿的情绪更为重要,所以,她首先告知陈黎,陈暮的意愿。
她害怕陈黎会因为当初和亲的事情,而埋怨痛恨哥哥陈暮。
陈黎自是懂得她细腻的心思。
她从善如流的为谢意拭泪,不无玩笑的道:“若是连你这个胆大包天到敢女扮男装,混入使臣队伍的姑娘都算作没用的话,岂不是天下女子皆没有能人?”
惹得谢意破涕为笑,拍过她的肩头:“我哪里真有那么大的胆子。”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都知道这是刻意的安排。
谢意抚过她的脸,笑脸中少不得夹杂着心疼。她忍了忍,脱口而出:“我带你去见个人。”
说罢,陈黎还未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拉着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陈黎离开自己住处门口,被拉着向客馆西向而去,那是安排南燕使臣居住的地方。
和谢意见面,可以说是私下会面。
一旦踏进南燕使臣的住所,可就不好说了。
陈黎很清楚这点。虽说同属一国,北临皇帝也口头答应了她的归国,但眼下这个节骨眼儿,她着实不能保证,在北临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被发现贸然与大燕恢复联系,会不会影响最终的结果。
陈黎还是顾及周全的,在谢意兴致勃勃扯着她要走进去的时候,她退了一步:“阿时,我不能进去,至少不是现在。”
陈黎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因谢意的动作比她更快。
她话音未落,谢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揽着她的腰,乘着夜色摸了进去。
陈黎:“……也不知道她是清楚自己的顾虑还是误打误撞了。”
夜风摇摇晃晃的,让陈黎稍加清醒了一些。
她低声道:“你要带我见谁?”
谢意没有回答。
视线尽头处,已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人着一身月白锦袍,腰间悬挂一枚青玉,孤单的站在院中的一棵榕树之下。
离得近了,陈黎仔细辨认他的五官。
大燕来使中的正使——她也瞧不懂的那位状元大人。
准确的说,是她瞧不懂遣派使臣的哥哥的目的。
单纯拼尽一切,为迎她回家?
为何,她心中更多的是质疑?
陈黎垂眼,哪怕已经落地,谢意又多此一举的推了推她,她仍旧无动于衷。
半晌,对面的人走出黑暗,露出俊朗的五官:“公主?”
陈黎一动不动,反而谢意噗嗤一笑:“你多开心呢,别再装了。”
闻言,陈黎疑惑扭头,无法弄懂她话里的意思。
下一刻,站在她对面的人无奈一笑,忽而抬手向面颊而去。
男子的手在下颌摸索半晌,忽而用力,拉扯着朝侧边一撕。
人皮面具下新的一张脸庞一览无余。
男子鼻梁高挺,眼型狭长如墨玉,他对着陈黎傻笑,露出一侧若隐若现的梨涡。
短短两年,有如白驹过隙,又恍若一日三秋。
是陈暮。
像是不相信,陈黎呆呆的靠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踮起脚尖,狠狠揪了把那张马上要转笑为哭的脸蛋,听到对方委屈的“哎哟”一声,目光仍然呆滞。
陈暮舍不得怪罪妹妹,愣是在怪叫一声后安静如鸡,反观谢意,嘴角一抽后,毫不怜惜的拍打在陈暮的后背上,后者立时出声,怂怂的瞥她一眼:“谢逢时?”
谢意只是淡淡道:“你吓到镜儿了。”
陈暮这才收回目光,重新投向还在怔愣中的陈黎,认真说出了第一句完整的话:“镜儿,哥哥来接你回家了。”
元封帝自登基始,便着封陈暮为大燕太子。即使后来陈暮表现出不醉心权术的一面,也无济于事。
陈暮只能收心,学着如何做好一个储君。
但元封六年,发生了那场旱灾。朝廷百官束手无策,逐渐满怀信心的陈暮也萎靡下来。只有陈黎,当之无愧为帝国的明珠,献良策、御朝臣,平定灾害。
对此,陈暮没有嫉恨,只有心里大石落地的庆幸和骄傲。
庆幸于,父皇百年过后,他身后还是有个明事理的妹妹可以操控所有,骄傲,自然也骄傲在,如此英才,是他妹妹,是他陈暮的妹妹。
兄妹两人,一人为暮,一人为朝,当缺一不可。
陈暮从没有做好和妹妹分离的准备。
那一年,因为他心中英明神武父皇的愚蠢决策,他被迫协商,眼睁睁看着陈黎远离故国。
那一年……父皇万万不想看到的燕、临两国休战,恰恰发生了。就在他咳血身亡的第二日。
而他自那日始,筹谋了两年时光的蛰伏计策最终成功,他派来并跟着使臣队伍,站在了妹妹的面前。
对她说出了他梦寐以求的那句话。
确实是陈暮。
陈黎在反复睁、闭眼后,逐渐意识到,眼前人的五官不是幻象。
见妹妹一言不发,陈暮也顾不上安抚她的情绪,瞧她的视线似乎落在地上,边绞着手指边道:“这是当初在白鹤书院向游神医讨教的小伎俩,大概只有耍点手段才能做成一件事。”
后面一句话很轻,几乎需要聚精会神才能听清。
站在他身旁,胳膊还怼着他的谢意当然听清了,她飞快的眨了下眼,很好的掩饰了眼底的情绪。
就在这时,陈黎终于动了。
她直接张开双臂,拉过陈暮便紧抱了上去。后者如提线木偶般随她摆布。
紧接着,陈黎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进他耳中,“哥……哥……”
还是她的傻哥哥。
陈黎主动起来,陈暮却是僵硬着身体,双臂悬在半空中,迟迟不敢回抱。
许是……近乡情怯吧。
这和许久不见谢意,后者忽然久违的进宫,报上她要随行入盛京一样。
陈黎抱着陈暮,贪恋地偏头靠在他身上,轻轻的说:“哥哥,我没怪过你。”
她知道,他让谢意出面,又替他说那么多好话,就是担心自己会将和亲的事宜怪罪到他的头上。
哪怕这几年,他一刻不停地在张罗着迎她回家。
不过是在等这样一句话。
陈黎的左眼,不知不觉落下一行清泪,她抱着陈暮,无法不想起,离开大燕时,还闹着不愉快以至于不欢而散的父皇。
听说,她被接到玄鹰寨的第三日,元封帝实在挺不住,一命呜呼了。
他的雄心壮志,只留存为薄薄的一层土灰。
陈暮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陈黎的背,如小时候哄着她睡般。
他已经听到了妹妹话语中的哽咽之意。
陈黎不怪他又如何,他始终自责当初自己的弱小和不坚定。
晚风揭过背后大榕树的枝叶,陈暮无意识耸了耸肩,忙脱下外袍,手忙脚乱为陈黎披上。
他脸上是青涩的笑意,拘谨地拢了拢外袍。直至陈黎挂着眼泪,同时伸手过去,见陈暮要躲,眼疾手快的一把扯下他的衣裳,作势扔出去,这才惹得陈暮急忙侧身。
恰恰被陈黎捉住手腕,后者抬眼,挂着泪珠的眼睫湿润,她眨了眨眼:“哥哥,你躲什么?”
你躲什么?
陈暮自知无法做到问心无愧,故而他拼尽全力弥补,但终究不能若无其事。
陈暮开口,磕磕巴巴的说着:“……镜儿,我……我没躲。”
说是如此,他却不敢看她。
谢意看出他的窘迫,立即打圆场道:“镜儿,陈暮是见到你太激动了,他一高兴,就不会说话。他总是这样。”
自家哥哥,陈黎怎会不了解?
她扯了扯唇,顺着谢意的话说:“哥哥是有这个毛病,只是如今成了一国之君,御下之时,切记不可如此,徒惹笑话。”
陈暮权当这是在关心他,小心翼翼觑了眼陈黎因打趣而生动起来的神色,又瞥了下挎着她胳膊偷偷捂嘴笑的谢意,不知为何,放松了许多,由此也跟着笑:“我倒宁愿被你看一生的笑话。”
陈黎还没应,谢意眼风先向下,“那可不行,你得拿出千秋万代,盛世明君的威风,否则如何与北临分庭抗礼,挫他们北临人的威风?”
陈暮:“你说的是。”
那日和陈暮相认以后,陈黎为避嫌,照旧住在客馆里原先的住处。
直至与她一同来的江湖人士一一告别,那之后又过了三日,北临帝才慢悠悠一纸诏书,承认了她的身份并许她回国。
听闻那几日,北临皇宫人来人往中,总多了个白衣少年。
陈黎又一次被带到陈暮身前时,是五日后。
这回是陈暮独自来寻她的。他顶着那张不算陌生的脸,五官精致,紧张又讨好的看向她。
陈黎稍皱了下眉,没评论反感也没说赞同的话,只开口唤他:“哥哥。”
陈暮比那天晚上要稍放松些,他对着陈黎一笑:“镜儿,离开北临前,还得劳烦你……见一个人。”
陈黎歪头表示疑惑。
陈暮顿了顿,表情瞬时转为狠厉:“是个仇人。”
仇人?
陈黎心跳了下,她在北临,还能有什么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