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背上摔下来本就摔得不轻,司徒锦被网罩缚着,不怎么舒服的翻了个身,再然后,他竟然神奇的没了意识。
树下推搡着现出几道身形,身着短褐腰佩短刀的姑娘们笑嘻嘻的指向树上的人:“大当家布置的陷阱果真好用。”
其中一个看上去是这四个姑娘的主心骨,发辫尾别了朵黄花,说出的话意外的粗野:“可惜就抓了一人,我瞧他身形不壮,模样倒长得挺俊,又孤身在此,也不知是他半路失散还是根本当了逃兵的缘故!”
一得出逃兵的猜测,其余起哄的姑娘们纷纷嘘声一片,只剩下不屑的神情。
戴黄花的姑娘振臂一挥,“姐妹们,咱们将他给带回去。”她顿了顿,自言自语:“先前上山的那些人且在寨子前堵着呢!”
还没摸到玄鹰寨寨门口的主将中了埋伏,而在寨门口那条只容一人行走的通道前,副将秦琅为首,身后是披坚执锐攒动的兵马,他眯眼瞧着夯土堆砌而成的高大城墙,还有两边瞭望塔上严阵以待搭弓准备射箭的壮汉,此时终于理解了几分府尹大人挥兵不下的难堪。
他拖长嗓音:“寨子里的人听着,只要交出卫国公府的小公子和劫下的财物,本将可以保证,尔等犯下的罪行都可既往不咎,寨中山民也尽数都能保住性命。”
秦琅坐在高头大马上流利地喊了一长串,本意是想给对方个下马威彰显气势,却忘记这才不是两军对垒的战场,低估了寨中游民的胆量。
城墙之上,大咧咧立于正中央的男人把玩着一把弯刀,闻言不屑冷笑:“我们的性命由不得你这般宵小之辈的判决,再者说,谁又需要你的保证了?”
那人看身形应是个才弱冠的少年,他生得俊秀,表情却是有些夸张的凶恶,也不知是故意冲着他撒气还是天生的。秦琅浑浊的眼光扫过,少年年纪虽小,那把弯刀却在手里耍得灵巧又有力。一时诧异,说不准,可媲美他年少有为的将军。
周云旗没被唬住,且随着他懒洋洋的一番怒怼,身上对襟红衫更像是招呼飘摇的宣战旗帜。
他身后,精挑细选出来持械严防的寨中弟兄一同哄笑,显然也没将秦琅的话放在心上。
秦琅见状并不恼怒,这会儿他丝毫没有撇下将军先行的急迫,悠悠扯着缰绳任马蹄哒哒的原地踏步,待耳边那一片笑声结束,缓过神来似的喝道:“无知竖子!”
一声过后,秦琅纵马先行,却并不急着穿过涌道或是攀越城墙,他右手一勾,挂在马鞍下的羽箭破空而出,一息之间开弓搭箭,朝着城墙边上周云旗的方向而去。
骧义军副将秦琅本就是骑兵出身,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骑射功夫自然不在话下,就连与之不打不相识的司徒锦都不一定能在他箭下讨得便宜,后组建骧义军之时,也是司徒锦力排众议擢升他的位置。
只听“咻”的一声,利箭划破气流,速度快到应是无人可以反应过来的地步,而上一刻吊儿郎当无所畏惧的红衣少年却是比谁都要早感受到危险的降临。然而感受到是一回事,周云旗比划着弯刀,愣是一动也没动。他竟是要借着手上武器接下那支箭!
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离弦之箭飞驰而来,周云旗稳稳站在原地,双目如炬,紧紧盯着仿佛化身怪物要将目标撕碎的箭矢,手中利器同时不甘示弱的泛着寒光。
在周云旗的眼中,那支箭忽然飞得很慢很慢。
就在羽箭即将射中他的瞬间,周云旗猛然挥刀,弯刀如闪电般划破空气定定与箭矢相遇,所有人屏住呼吸以待,就见秦琅先手的那一箭“咔嚓”一声被断成两截,脆弱如斯。
此时城墙上的寨中弟兄俱侧目看向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周云旗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砍断箭矢,又握着刀柄挥舞,“给我!射!”
随着周云旗面无表情的一句指示,无数箭矢如潮水般向下倾倒,山寨以外,秦琅先是下意识的露出诧异的表情,转瞬即逝,他很快带领着将士投入战斗。
远处是震耳欲聋的呐喊与嘶吼。头上别着黄花,彩翼带着几个小姐妹心无旁骛的埋头向前,伴着潺潺流水声,此地的别有洞天倒成了远离血腥的世外桃源。
玄鹰寨易守难攻,只因地势山形复杂和入口堡垒似的防备,最开始他们为此骄傲不已,而近年来因多做劫富济贫的行当,得罪富绅和权贵众多,恶匪之名屡屡传遍盛京,招致的不世灾祸也随之增加,光是官府打着剿匪名头出兵的就有四五次。
寨门口无法安生,更有甚者,一次来剿匪的官员出了个主意,“既是攻不下,不如就跟他们耗到底!”
那一回,倒霉催的官兵在山中驻扎了一个多月,耗费人力精力时间暂且不论,每日送上山给自己人的补给就不少,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却发现,山寨中的人竟然真的可以一个月不出山!
最后只能灰溜溜打道回府的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新任寨主未雨绸缪,早在后山这人杰地灵的假山瀑布后挖了一条随时下山的通道。
彩翼此次也是顺着这条通道而下,听了寨主的命令小心布置好陷阱,说是能够抓上几个小贼。
想到这里,彩翼更不得不佩服大当家的未卜先知,在前头军队还在攻打寨门的时机下,竟还能算出后头落了人。
从后山穿过环绕在天来山间的树木,周遭自然的馈赠隐去身形,渐渐的走近喧闹的人声。
几个姑娘在林立的房子间穿行,时不时回应穿着热情寒暄的乡老们——丝毫没有家门口刀光剑影血光冲天的紧迫。
但见她们中落后的一个肩上还扛着个人——那人还是被五花大绑捆着的。本是要询问一番,只是由彩翼带头,方向明显是寨主的房子。他们对了对眼神,又不约而同的别开眼睛,各忙各的去了。
人最后是由彩翼扛进去的,其余几个姑娘惦记着寨门口的战事,说什么也歇不住,纷纷要赶过去。彩翼没理由拦,更何况,等这边事了,她也是要去对战的。
进了房间,彩翼第一时间就将肩上的人给放下,没轻没重的惹得背身写字的姑娘一怔。
书案前,彩翼口中的大当家执笔端坐,她未施粉黛,却难掩天生的好气色,头上黑发左右各两边用木钗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脑后剩下的则扎了两条发辫垂在背后。陈黎回头,清丽的脸庞早已恢复了一派从容,嘴角复又挂上温柔的笑容。
彩翼看着陈黎木钗边点缀的一朵粉花,那还是她给寨主装扮上的。大当家是两年前来到山寨的,据说她是前任寨主在山脚下捡到的姑娘,看起来清贵娇嫩吃不得苦,总之和他们这些山野间行走好容易找到栖身之所的人明显不同。
不同在哪儿呢?比如大当家那让人佩服的识文断字的本事,对于她们来说,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识不得。哦对了,彩翼这个名字,就是寨主帮着取的。
不过,陈黎被前任寨主收为义女,再到成为新任寨主将寨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事实上也就半年时间。
椅子的摩擦声在安静的氛围中清晰可闻,彩翼在陈黎不带催促的笑眼中看见了呆愣的自己,连忙回神,不小心踢了一脚昏迷中的司徒锦。
相互对视一眼,她向已经站在面前的陈黎告罪,“大当家,我听你的话,带了几个姐妹下山抓贼,抓是抓到了,可惜只抓到一个。”
陈黎还是温和的笑,却是慢慢矮下身子扶正无缘无故挨了一脚的人,顺带从袖口中拿出个青蓝药瓶,打开塞子放在他鼻尖让他嗅了嗅。
做完这些,她有些促狭的笑了笑,“你做的很好。”
掰他脸的时候,陈黎看清了男子的面容,那是一张有些过分秀雅清俊的面庞,唇红齿白若文弱书生。
彩翼挠头,丝毫没注意陈黎片刻恍惚后的意兴盎然,兀自纠结着:“可我下山的时候,大当家是交代我抓几个小贼的,可我跟姐妹们在那条山路上守了好长时间,也只见到这一个人。”
她委屈的语气实在叫人爱怜,陈黎不由得将放在地上男子的眼神移了过来,“我又不是什么神算子,哪能料到让你布置陷阱的地方究竟有几人路过,不过是碰个运气,逮上了哪个倒霉蛋即可收手。”说着又摸了摸彩翼的脸。
司徒锦在一片混沌后再睁开眼时,耳朵里刚巧就飘进了这句话。他本能的动动手脚,遗憾地发现动不了。
意料之中的事,他这么想着,对了,她说什么倒霉蛋?
第一个发现司徒锦睁开眼睛的当然还是陈黎,但她不急着开口,而是宽慰好彩翼,而后慢悠悠的几步走回书案前,待坐稳了,才半抬眼皮,状似疑惑:“这是哪里来的粉面郎君?”
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叫人疑心是陈黎在脑中过了好几遍才定下来的。
一脸呆滞的彩翼张张嘴巴,想说话却被震撼地发不出声音。
司徒锦还在仔细回想刚醒来时的听见那句话,冷不丁又新飘进一句似乎真诚的问话,目光幽深,终品出她用词的意思。
司徒锦尚年幼时,常与承恩帝及其胞姐——死后被追封为永阳长公主的三公主一道玩耍。三公主个性鲜明,在一众孩子中都是要争个强弱的,又从来口无遮拦,每每都要盯着司徒锦圆润白皙的脸喊一声“司徒姐姐”。他争过两次,但次次都被公主骄纵的性子逼退,而久而久之,他这“外号”更是在宫中传扬了出去!
因脸吃过的闷亏不止如此,初入军营时,出身北地、脑子一根筋的秦琅就当众借着他的容貌挑衅过他。
他由此厌恶他人对他面庞的揶揄,所以才常戴着狰狞的骷髅面具,后成为了他的一大标志。可司徒锦缓缓抬头,那姑娘还是笑着,顽劣的笑意与永阳长公主的笑容甚至有过一刻的重叠。
她是故意的,司徒锦没来由的有了这个想法。
可是,为什么他即便清楚,却并没有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