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和营名字的出处,不是“有甘有滑,益之为六和”,而是“扫六合”。宁高祖段政民本想用六合营来彰显自己的伟业,耐不住文官酸儒天天上书,最后还是改成了带有吉祥意味的“六和”。这里住着的,当然是被“扫”的六国遗民。宁高祖完成一统天下伟业后,关了一批最不识时务的遗民在这里,任由王公贵族当做狗一样驱使,所以也可以说是宁王朝贵族们的的奴隶聚居地。
谢行溪装扮的贵气逼人,和破落的屋舍格格不入。一路上,不断的有打量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如果他微微侧过头去,那几道视线又会无声无息地溶解,偶尔能看到几个目光呆滞的男人、女人。
一统天下的伟业脚下到底踩了多少白骨呢。谢行溪面上还是倨傲的神色,思绪回到了十九年前。那个时候他尚未出生,宁高祖的铁骑终于毫不费力踏破最后一道国门,楚王主动打开了国门,风雪纷飞中,一位王手捧玉玺,脱去上衣,跪地请求宁高祖不要屠城,于是宁高祖应允了他,只将叛臣贼子羁押回六和营,还给楚王封了个爵位。
多讽刺啊。谢行溪和一个白发白眉白眼的女人擦肩而过,她枯瘦的手中,珍重地抱着羸弱的婴孩。
当真的只羁押了叛臣贼子吗?那为什么那年的风雪中,还有妇人、老者、幼童的悲哭呢?楚王在风雪中,被宁高祖嘲弄般封了个识命侯,他会看到被强行拖走的子民吗?他是否就是因此决绝去死?…但是无论如何,往事已成纸页上的定局,如今的皇帝必定能开创太平盛世,战争、侵略,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谢行溪停住了脚步,面前是一个抽水烟的男人。烟雾缭绕中,那人掀起眼皮看了看谢行溪,放下烟筒,恭恭敬敬问道:“老爷来我们这要办什么事呐?”
虽然语气恭敬,但他甚至没有起身的打算,这人与外面的男男女女略有不同,他眼中还藏着一点精明,或者说,活人气。谢行溪心下确定,这就是当地的蛇头了。
谢行溪神情冷淡,随手抛了一袋金子在地上,也不多说,任由对方靠声音判断数目和价值。蛇头咳痰似的“咔咔”笑了起来,没有去捡,回到:“这位爷,这个天气,您想出城可难呀。”
这就是蛇头的特殊生意,在六和营,黑色的、灰色的都在悄然滋长。因为皇宫里清楚,这些人绝不可能离开京城,离开不出一天必然会死,所以六和营的守备并不固若金汤,在六和营人带领下,总能出城去。走私的商品、见不得光的生意、被通缉的活死人,都能从这里进出盛京——只要你金子足够。
谢行溪默不作声,又扔了一袋金子在地上,蛇头终于放下了烟管,站起来盯着谢行溪的眼睛,一字一顿说:“大雪封城了,出不去。”
是了,看来是近期送了人,不敢立刻开张,谢行溪不动声色,将第三袋金子扔在地上,终于开了口:“那我买一个出不去的理由。”
蛇头脸色骤然变差,后退了一步,拿起烟管狠狠抽了两口,眼神在三袋金子上游离。于是,谢行溪扔下了第四袋。
金袋落在地上,声音越听越清脆勾人。
在花满都看完木匣后,谢行溪和裴稷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六和营。皇帝身上不只有刀口,还有不止一种毒素,其中一种是掺在刀口上捅进去的是最为致命的,名为“叹往生”,意思是叹气间便去世往生,是一种中原产出的剧毒,被禁已久,中原的药师还为此训练了特殊的药犬,宁朝每个城门关卡都会配备药犬,严禁一切类似剧毒流通。这几日太后大宴,提前一个月就封闭了大半城门,只留下南门,守备、药师、药犬无数,想要带着“叹往生”通过南门可谓是痴人说梦。城中每日也有药犬守备等入户巡逻,带着“叹往生”在京城久住也是极为艰难的。那么,如果在大宴之夜从六和营进盛京呢?此时城中守备大多集中在留月台,在皇宫中对微微酒醉的皇帝动手再合适不过。所以,谢行溪如果要找刺客,一定要想办法先找到六和营中“摆渡”的人。
蛇头猛吸着烟,死死看着四袋金子,气温一点一点往下掉,金子碰撞的声音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叮当——",是第五袋金子落地的声音。
蛇头终于放下烟管,缓缓抬起头,神情平静:“老爷,没有理由。您付多少金子都没有。”
谢行溪去找蛇头时,裴稷已经从另外一条路走到更荒凉的一个区域。他身上单薄,和擦肩而过的六和营人一样抱手缩肩走着,发着抖转进了一个避风的小巷子,慢慢坐到泥地里,搓手哈气。
刚刚在六和营在几个眼神交错,他们已经明白了对方的计划。谢行溪直接去和蛇头交涉,同时吸引六和营人的注意,让潜藏在其中的“摆渡人”警惕起来,而他混进六和营,寻找可能近期摆渡了人的家庭。刚刚一路走过来,没看到明显神情有异的人。裴稷决定在这条小巷子躲一会风,等到“赐福时”再继续探查。
过了一会,出现了一个白发白眉白眼的小女孩双手护着围裙兜着的东西跑进小巷子,也许是走的太急,脚下忽然绊了一下,重重跌到地上,小女孩当场又疼又急,哭出了声。裴稷仔细观察了一下,沉思两秒,慢慢站起身来走过去,沉默着把小女孩扶起来。小女孩连忙捂住嘴,不停抽噎着,警惕地看着裴稷,看到这个落魄的人在捡她落在地上的东西,急急尖叫起来,爬过去想要抢走,却从脚踝传来锥心裂肺的疼,她只能看着裴稷,不断涌出尖叫、咒骂和泪水。
裴稷捧着一手药丸,发着抖缓缓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把东西递给她。
小女孩惊讶看着他,哭泣慢慢小了下去,哽咽着说谢谢。
话音未落,一道愤怒的男声传来:“杂种你要对我妹干什么!老子干死你啊啊啊!”裴稷脖子上突然传来一股大力,裴稷知道应该是这女孩的小哥哥,干脆卸了力顺势倒下任他拳打脚踢,露出几分不知所措的可怜神情。
“哥!嗝,别打了!哥!他是在嗝,帮我,嗝,捡东西!”小女孩急忙哽咽着阻止,碍于腿受了伤动不了,只能焦急地提高音量。“哥!—————住手!!!”
男孩连忙止住手,猛地回头看向妹妹,检查自家妹妹身上没有可疑的伤痕。膝盖和手上有不少擦伤,地上还撒了一地药丸,“果然你这个滚蛋想害我妹妹啊啊啊!!”男孩一拳又抡下去,女孩终于努力挪了过来,抱住了哥哥:“哥哥,我刚刚不小心,嗝,摔跤了,是他,嗝,帮我捡东西!快停手啊!”
一柱香后。
在漏风的小屋里,三个人面面相觑,男孩子干咳一声,率先开了口:“咳,那个,我叫大狗,这是我的妹妹小狗,刚刚真是非常非常抱歉,敢问壮士叫什么名字?”
小屋又回归了沉默中的沉默,裴稷一脸委屈伤心,大有死也不开口的意思。
大狗又再次干咳一声,哈哈两声,然后小屋又重回寂静。大狗努力又开口道:“其实,其实吧,我们俩还有个名字,我叫天柱,我妹妹叫天娇,是不是特别霸气?啊哈哈,这其实是有一天,有个好心老爷召我们过去,干完了活儿可以听到他们园子里说的书,主角就叫天柱天娇,是不是特别好听?哈哈哈。”
小狗看着哥哥卖力搭话,于心不忍,想开口圆场,忽然屋子进了人。小狗眼睛发亮,大声宣布:“娘亲回来啦!!”颠颠跑过去抱住娘亲的腰,介绍裴稷:“这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哥哥!我今天摔在地上,可惨了,他把我扶起来,还帮我捡东西!可是哥哥以为他是坏人,就把他打了一顿,我们可以请他吃顿饭吗娘亲!”
小狗的娘亲面色为难的看了一眼裴稷,最后还是笑着摸了摸小狗的头:“好,那一起开始吃饭吧。”
小狗大狗跟在娘亲身后,和娘亲一起做着餐前祈祷的动作,有样学样,念念有词:“天佑我楚,足衣丰粮。”
这是旧楚国人餐前必行的仪式。
裴稷忽然站直了身体,等他们做完祈祷,抖着声音说:“我叫国破。”
大狗小狗坐回原处,大狗抱着腿好奇问道:“果破?什么是果破?”裴稷摇摇头,回答他:“是国破家亡的国破。我出生那天,我的国家亡了”
这下大狗小狗都不吱声了,他们的娘亲努力搅动稀粥,可是无论怎么搅,粥还是只有一点点,平分了粥,她捏这粥碗,递给裴稷:“看你年纪不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吧。”
六和营没人每顿饭都是有固定限额的,这位娘亲留他吃这顿饭,势必要从自己的碗里分出来粥。裴稷心中暗叹一声,把碗推了回去:“姨,给孩子们吧,我今天下午走的时候,老爷家的管家心好,给我吃了顿饱饭。”
“国破哥哥你真是好人!我要吃!我和妹妹、娘亲平分!”大狗一听这话就抢过碗,给自己和妹妹添了粥,他们的娘亲气的一筷子敲在大狗脑袋上,大狗可不管疼,赶紧把粥往碗里倒。这位娘叹了口气,满怀歉意开口:“国破,实在是对不住,我这碗粥给你吧。”说完看了裴稷一眼,犹豫着开口:“你是楚地人吗?我总觉着你面熟,就像是见到了楚地老熟人一样…”
粥碗又一次被裴稷轻轻推了回去,他脸上带着淡淡的悲戚,不知几分真,几分假,最后还是笑着答到:“是的,姨,我今年十九岁,十九年前,我出生那天下了大雪,我的国家亡了,城破了,家人离散,最后什么都没有了。”
那位娘亲手里端着的稀粥,忽然就掺了泪珠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