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病人精心准备的房间遮光帘密不透光，只有天花板上悬挂的顶灯投下了刺目的白光，在墙壁上投出两道瘦削至极的鬼影。
“托马斯，你来看我啦！”
卧病在床的杰克怀里抱着一叠厚重的手稿，在看清来人时眼睛瞬间点亮，撑起身子向提姆的方向倾斜，像只搁浅的海豹般笨拙却满含欢欣。
“来来，正好需要你参谋参谋。”他的语调雀跃到像串叮叮当当的风铃，“在莎翁的‘坟场决斗自尽’这一幕里，帕里斯伯爵、罗密欧和朱丽叶死亡余者生。
但我转念一想，罗密欧的仆人对他忠诚得像只追随主人的小狗，连毒酒都心甘情愿奉上。现在的设计未免太无聊了，所以想劝莉莎改改，你觉得呢？”
杰克脸颊因为亢奋而潮红，他似乎依然意味自己是站在哥谭大剧院舞台上指挥挥斥方遒的导演。
但这里早已不是剧院，这是芮妮·蒙托亚的家。因为圣伊丽莎白疗养部已经化为灰烬，因为约翰·普尔曼的永眠。
从此之后他失去了最后的防护网。
而在场被约翰·普尔曼珍视的两人此刻依然脑袋里塞满了如蒲公英般轻飘飘的戏剧台词，仿佛现实世界的悲剧远比不过一场幻梦。
杰克的嘴唇还在不停翕动，但在提姆耳中声音早已化为无意义的嗡鸣。
他的目光锁定在莉莎·普尔曼身上，而这个冷漠的女人只是漠然地观赏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在看一出无关紧要的默剧。
兴许是他的无视时间太久，没有得到回应的杰克急切地挥舞着那叠厚重的手稿，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床沿。
突然间，他的左臂一软，整个人向前栽了出去，从床上摔了下去。
而莉莎·普尔曼依然如同雕塑般端坐在椅子上，连眼波都未起一丝涟漪。
千钧一发之际，提姆一个箭步抓住杰克的后衣领将他拽回床上。失去控制的纸张如同惊飞的白鸽，在空中四散飞舞。
“哎哟，我的手稿！快快，帮我捡起来！”杰克捂着被床板硌痛的屁股发出哀嚎。
提姆的目光在杰克和莉莎·普尔曼身上游走，尽管依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却鬼使神差般弯下腰开始捡拾散落的纸张，将它们重新叠放整齐。
“谢谢谢谢。”杰克连声道谢，迫不及待地伸手讨要手稿。
提姆平静地看着杰克。
他本以为自己会发火，那份愤怒却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诡异的平静。
喉咙很痒，仿佛一根隐形的羽毛在喉管内壁来回拖拽。
一声不受控制的轻笑从喉咙里溢出：
“哈。”
“嘶啦——”
他撕碎了手稿。
纸张在提姆手中化为碎片的那一刻起，真空的世界被注入了空气，无数声音决堤般的洪水冲进提姆的耳朵。
眼前的男人眼睛越睁越大，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充满罪恶感得扭曲快意充盈着提姆的胸腔，他不再理会杰克，拉开房间的门板对着在场唯一的女性做了个优雅的请示。
“普尔曼夫人，是我请你出来一趟，还是自己自己起身？”
“……”
女人在沉默中缓缓起身走出了房间。提姆跟在她身后离开，“砰”的关上了房门。
--------------
“你很愤怒，”莉莎·普尔曼的声音在空中摇曳，犹如枯叶窸窣作响，“以至于失去一贯的理智，为什么？”
提姆一路将她赶进空旷的前门花园后，看着眼前依然保持着高傲姿态的女人，突然感到一阵荒谬的好笑。
“多么精彩的问题，普尔曼夫人。”他近乎轻蔑地嘲讽道，“你现在这副姿态就像个在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上还在挑选餐前酒的贵妇。”
莉莎·普尔曼不动声色地说道：“有趣的比喻，但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有趣的是你，普尔曼夫人。”提姆缓缓逼近，皮鞋在石板上敲出清脆的节奏，“我很好奇约翰医生在你眼中到底算什么？一条不聪明的狗还是一个拿不出手的随从？他的‘失踪’似乎对你的生活毫无影响。”
“我从未爱过他，这点他心知肚明。”
“是吗？就目前来看就连普通人家养的宠物狗都比他得到更多关爱。”
提姆的目光如同解剖刀般在莉莎身上来回切割，这个始终冷若冰霜的女人终于有了些许波动，纤长的睫毛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两下。
“演出必须按时开始，”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否则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提姆眯起了眼睛。
女人抬起了眼皮木然地看着提姆：“对应上某人的死亡，以及斯塔格和它庇护下所有家族的崛起。”
某人？
提姆的大脑飞速运转。
戈登局长？不，不会是他。
而剩下的那个答案让提姆如坠冰窟——
莉莉·莱特，三年前那颗引爆全球混乱的小小马掌钉。
他烦躁地用手梳理着头发，试图用这种无意义的行为驱散心中的不安，但莉莎·普尔曼此时提起这个名字绝非偶然。
他想起了自己一开始来这儿的目的。
“所以这一连串的怪物变异事件，是针对整个斯塔格家族势力范围的报复？而且与那个女孩的死有关？”
“正是。”
“那你的这场戏剧是什么意思？在挑衅那个复仇者，还是说——”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你不过是一枚精心布置的诱饵？”
莉莎·普尔曼的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普尔曼能在斯塔格家族的边缘地带获得厚待，自然不是因为那个无能的入赘者，更不是那个集五毒于一身的儿子，或是病弱又刻薄的女儿。”
她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口吻评价着自己的家人，同时摘下院中的一朵白玫瑰捏在手里把玩。
到这时，姆才反应过来“普尔曼”这个姓氏源于她那尖叫鸡一样的母亲。
他还注意到了另一个事情：
“你的这话听起来似乎和莉莉·莱特很熟悉。”
“我们之前是一个社团的。”
哦。嗯等等？
提姆起先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那是指排球社的时候惊讶地无以复加。
他犹如发现新大陆那般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观察起这位夫人的长相，完全无法想象对方在排球社里的模样。
他这才发现，蒙托亚局长犯罪板上的莉莉·莱特合照里，其实有个女孩的五官和莉莎·普尔曼如出一辙。
彼时的她剪了头齐耳短发，正怒气冲冲地对着镜头。她穿着排球队的制服，和其他人在合照的最后一排举着应援横幅。
不知名的愤怒让她鲜活到不可思议，和提姆眼前的贵妇毫无瓜葛。
“你和莉莉·莱特的关系如何？”
“我们相互厌恶。”
很好，看样子也是为莉莉·莱特死亡添砖加瓦的成员之一。
“就算如此，”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你打算就这样坐以待毙？我可不觉得你会如此温顺纯良。”
闻言莉莎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实的笑容。
“解决方案不是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吗？既然你从假的‘天鹅绒妖姬’那里知道了不少内容，不如接下这个委托——在戏剧首映前找出袭击斯塔格家族的复仇者。”
“首映是什么时候？”
“明晚九点。”
这么看的话时间其实所剩无几。
不过提姆想到什么后笑得一脸玩味，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这态度还挺有意思的，我都有些好奇你是基于什么原理笃定我会接下这个委托的。因为觉得我是个好人？”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意图欣赏到对方微微变化的表情：“那如果我不是呢？”
听到这个回答后莉莎·普尔曼那双习惯掌控一切的眼睛首次失去了焦点，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茫然。
她显然习惯了在家和社交圈里发号施令，所以从未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提姆的轻笑声里带着令人不适的温和：“很可惜，我只是一个喜欢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怪胎，所以我拒绝。”
---------
‘哈！你没看到她的表情，那可真是精彩极了。’
当提姆撇下莉莎·普尔曼往杰克房间里走时，系统久违地出场了。
提姆猜它其实一直在“窥屏”，只有在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才会现身，而看到那位习惯高高在上的女士吃瘪正中系统下怀。
不过转眼一想提姆自己也不遑多让。他是故意给对方难堪的，就因为厌恶对方那副理所应当命令他的口吻。
‘所以你真就打算耍性子不管这事吗？’
【如果我真是托马斯·瑞德自然置之不理这件事了，但我是提姆·德雷克。】
无论是为了查清自己的“死亡”真相还是揭开蝙蝠侠陨落的迷雾，他都必须深入调查。
可越是如此他越要保持从容，“绝不能被其他人看穿自己意图”是迪克第一天就反复交代他的事情。
提姆是故意想要激怒女人的。
他在赌，赌到底是对方的自尊心更高还是事态的紧迫性更甚。
如果是后者，那他必须好好向迪克汇报此事了。
“叮咚。”
他的通讯器响了。
提姆打开一看，心很重地坠了下去——
是后者。
几天前，在提姆为搭上蒙托亚局长决定接手杰克后，他将联系方式给了约翰医生，所以莉莎·普尔曼能找到他并不奇怪，令他意外的是对方一反常态的口吻。
那位高傲的贵妇终于卸下了所有的包袱，言辞恳切到让他始料未及：
“亲爱的托马斯·瑞德：
我为我的傲慢和强硬感到抱歉。
我能理解你的愤怒，丈夫失踪后我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延续着往日生活，但这只是假象。
我怕透了，因为我很清楚，我不过是斯塔格家族放出的一个诱饵。而时至今日，我们尊贵的主家并未向我派出任何多余安保，甚至连原本的司机都被调回了。
我之后会住回父母那边，但直到尘埃落定之前我都将在恐惧中无法安眠。
瑞德先生，我知道自己很自私，但我请求你尽快抓住那个袭击者，我会提供你所需的全部情报，也会付出双倍的酬劳。
我现在已离开蒙托亚局长的家中，希望这能给你更多的思考时间，请代我向杰克为我的无理道歉。
莉莎。”
一切如他所料。
提姆为事情顺利推进轻快地挑起了眉毛，他带着这样的好情绪推开了杰克的房间门，胸怀里的心脏便迫不及待地跳崖身亡了。
杰克依然乖乖地躺在床上，但他此时抱着那堆残稿蜷缩成了一团，从脸到耳朵都红到发紫，正无声无息地抽噎着。
完蛋，刚才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