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夜晚,偌大的宣政殿里,只听得周玺时不时的翻书声,偶尔还有一两下灯烛跳焰的噼啪轻响。
宫人们都安静地在外间侍候,四下一片静谧里,周玺却颇有些心思不宁。
宫女们拜月乞巧的声音是不会传到这里来的,周玺却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
今晚薄岚之一定很开心吧。
上次那个李景如她也会开口求情,看起来薄岚之和这些宫侍女官关系都挺不错的。
他不在的这三年,薄岚之又认识了许多人,有了许多朋友。周玺觉得自己应该为薄岚之高兴的,但是心中又隐隐有些失落。
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玩伴好友,但现在薄岚之依旧是他的唯一,他却无法再占据薄岚之全部的心思了。
今天本是七夕佳节,他以为可以陪着薄岚之一起过的。哪怕是有宫中惯例为理由,周玺也还是难以释怀,薄岚之居然不愿意陪着他。
明明她拒绝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这事又不是非薄岚之不可。
薄岚之今日一早就出宫了,都没有来看周玺一眼就走了。说好的七夕节会送给他一个礼物,也完全不见影子!
周玺越想越难受,早知道就不装什么体谅大度,直接跟薄岚之说他想和她一起过该多好。
心中郁闷,心思也进不去书里,周玺手里拈着的书页半天都没有翻动一下。
可是再闷闷不乐也于事无补,薄岚之到现在都还未回宫,他又能跟谁去说呢?
周玺深吸一口气,努力放下心里的烦闷,试图继续看书。
风吹入殿中,带动着烛火跳跃,引得一股清淡凌冽的梅花香气钻进鼻中,周玺无声地笑了出来,心头的悒悒不欢顿时一扫而空。
接着周玺眼前一黑,被人从后面蒙住了眼睛。
“无尤。”周玺抓住了薄岚之的手。
“猜得这么准啊?”薄岚之松开手,顺势环住了周玺的脖颈。
“因为我们心有灵犀啊 。”周玺笑道。
“哼,你又在唬我。”薄岚之目光落在周玺手中的书上,“在看什么书?”
“兵法而已,你不感兴趣的。”周玺合上书页,就势偏了偏头,与薄岚之贴了贴脸颊。
“那可不一定,你借我看看。”薄岚就势也蹭了蹭他的脸,贴在周玺耳边道,“说不定我以后也能成为兵法大家。”
“然后纸上谈兵?”周玺轻笑了一声。
“你怎么能这么说!”
薄岚之站直了身子,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道:“我走了。”
“我错了!我随口瞎说的!”周玺连忙拉住薄岚之的手腕。
“别生气!”周玺哄她道,“以前你是没机会学,以后我都教你,包括骑射,咱们一起慢慢学。”
“这还差不多。”薄岚之撇撇嘴,挣开周玺的手,理理衣摆站好。
“你这性子啊。”周玺无奈,只得自己再伸手去拉她,薄岚之难得主动与他亲昵一下,刚才那般环颈撒娇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薄岚之才不会由着周玺这样说她,立即飞了一眼刀过来:“我性子怎么啦?”
“没怎么,你一早招呼都不打就出宫了,连说好的礼物都没给我,我也没生气呢。你倒好,一回来就跟我使性子。”
周玺刚才就仔细看了,薄岚之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带过来。他话里虽道不生气,但神色语气里却带着明显的失落。
“谁跟你说我没打算给你的?”薄岚之见他如此,声音不免多带上了一丝柔软,“我都准备好了!”
周玺立即朝薄岚之摊开手掌。
薄岚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用洒金宣纸包着的四方纸包,放在周玺手心里。
很轻的重量,周玺按捺着疑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方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
这两方帕子用料平平,无织纹无绣花亦无题字,连颜色都是未经染过的素白色。
“就这……这个帕子也挺好。”周玺难掩失望,但毕竟是薄岚之送他的礼物,他还是勉强夸了一句。
“手工织机我太久没用了,手生,织了半天也就够裁这两方帕子……我本来是想再写个字什么的,但是那样的话你就不方便用了……”
“这是你亲手做的?”周玺眼睛都亮了。
“是粗陋了点……我最近没有时间嘛。”薄岚之也有点不好意思,“等明年春天,我再好好养些蚕,重新给你织一身衣裳料子。”
时间太仓促了些,否则她至少是应该染个颜色的。
薄岚之前脚刚打定主意给周玺织个帕子,后脚沈太后就命她去接筹备宫筵的事情,这段时间她实在是分神不能。
只得趁着今日去女学的功夫,将料子赶紧织出来。结果李景如将寺里的手工织机给拆得七零八落的,她等了半天才等李景如把织机弄好。
不过经此,薄岚之倒是顺便和李景如聊了聊她对水力织机的新构想。
可惜两人的观念大相径庭,李景如并不太看好薄岚之对于染色和织花的设想,但还是答应带着女学的学生和工匠们试一试。
这些丝是今春陪沈太后准备先蚕礼时,薄岚之跟着养的蚕茧。她照顾得不是很好,缫出来素丝品质很一般。加上薄岚之生疏的织布手艺,这帕子能做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可周玺才不在乎这些,长臂一展,直接将薄岚之拉到自己怀里坐下,在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我的无尤真是天下第一好!”
周玺一直都十分羡慕秦知路能常常收到妻子亲手做的针线绣品。但是薄岚之的情况特殊,不比秦夫人这般的贵女闺秀,她自小连针都没有摸过。
周玺心里虽想要得紧,但从来没有在薄岚之面前表露过什么,甚至会刻意不在薄岚之面前谈论女红。
哪怕周玺心里也清楚,只要他提出来,薄岚之就是当下现学,也会给他做出个一二来。
可薄岚之日日被沈太后指使得团团转,常常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他哪里舍得再让薄岚之分神去学这个,十指连心,若是不小心再伤到了手,又该有多疼。
但是薄岚之今日却还是给他了自己亲手所作的丝帕,甚至连蚕都是她自己养的!
周玺脸上的笑意愈盛,,是薄岚之也很少见到的粲然开怀。
看周玺这样高兴,薄岚之也松了口气:“你不嫌弃就好。”
“这怎么能说嫌弃!”周玺低头反复地看这两方帕子,那平素的料子几乎要被他看出花儿来了。
“玉郎,其他人有的,你都会有,你有的还会更多更好!”薄岚之看周玺居然如此欢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薄岚之可还记得,那日在秦府门口,周玺看着秦知路一身妻子手缝的新衣,那掩都掩不住的羡慕口吻。想起来薄岚之就有些歉疚——她怎么舍得让周玺去羡慕别人。
“有你就是最好的了。”周玺将薄岚之的手抓在掌心轻轻地揉,忍不住又低头在薄岚之手上轻吻了一下。
“嗯。”薄岚之倚在周玺怀里,看着他一脸欣喜,心里也跟着开怀起来。
周玺拿着帕子看了半晌,终于小心地将帕子收到怀里,贴着心口放好。
“你尽管用就是,以后我再织给你。”看他这般爱惜的模样,薄岚之实在有些不忍心。
“没事,织布也挺累的吧,我有这两块帕子就行了。”
周玺抱着薄岚之,问她:“无尤,你什么时候学会的织布?”
“了解水力纺车和纺织渠那会儿。”薄岚之笑笑,给周玺解释。
“我既然接手纺织渠一事,各项相关事务总是要认真了解清楚的,至少应该通其大意……”
薄岚之骄傲地抬了抬头:“从传统的手摇织机到现在的水力纺车,我全都会用的!”
“我的无尤自是无所不能!”
周玺吻了吻薄岚之的鬓角,忍不住在心里想,他的无尤做女官这样尽职尽责,以后也定会是个贤良淑德的好皇后!
周玺看着薄岚之这志得意满的模样,心下一阵悸动难耐,低下头看薄岚之。
“无尤……”
“嗯?”薄岚之抬眼看他,琥珀色的眼睛清澈明亮。
周玺被她看得心里一阵情思荡漾,却不想薄岚之心思又飘去了别处。她冷不防地一低头一撞,用力地抵了他一下,小羊打架似的。
周玺看着薄岚之的额角撞得一块嫣红,料想自己头上定也有同样的印子——他们互相给彼此留了一个特有的印记。
“哈哈,被偷袭了吧。”薄岚之得意地晃晃脑袋,“以后我要是写兵法,定将此招定作首计!”
周玺盯着薄岚之红润的唇,喉头动了动。
“无尤,我——”
“陛下,江南急报!”
外面的内侍突然扣门,打断了周玺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