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这里的人越集越多,薄岚之和周玺便先行离开了。
躲开看杂耍的人群,两人转到了另一处稍显僻静的街角。这是一处绸缎店,门口挑着高高的绸缎幌子,上面写着“齐纨鲁缟,蜀锦吴绫”;楣子上挂一束洁白的长丝,在阵阵夜风里招摇;屋后还有一株高大的桑树,但似乎不是薄岚之看到过的那一株。
附近的人群都被吸引去看杂耍了,绸缎店的店主人百无聊赖地倚在门口,时不时应着人群的喝彩声往杂耍场子里张望。
见薄岚之和周玺往这厢过来,店主人连忙招呼:“客官,来看看新花样的缎子!”
待他们走到近前,老板更是殷勤起来。这两人衣裳瞧着不过是普通绫罗,却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富贵人家。
“我们这里什么样的料子都有,郎君来给小娘子买些穿用的吧。”店主人笑道。
周玺对这些本不甚在意,宫里的衣料应有尽有,不至于他还要亲自在外采买。但是店主人一口一句的郎君娘子,听着着实舒服,冲着这句话周玺也想照顾一下生意。
面对店主人的话,薄岚之没有辩解什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她之对裁衣量衫之类并无太大的兴趣。但抬眼一扫,她看到柜台上堆放的几匹布料,便立即抬脚迈进了店里。
见她进店,店主人殷勤地给薄岚之介绍:“娘子看看,这是新上的织花样子,全京城就我家有。正衬着小娘子你这般俊俏模样,郎君说呢?”
周玺笑得一脸满意,道:“都听她的。”
店家盛情难却,薄岚之便伸手摸了摸。
店主人看她双手白皙柔软,十指纤细修长,指甲也整齐圆润,态度立即更加热情了:这姑娘身上的料子看着一般,但这双精心呵护过的手一看就是不干粗活的富贵人。
她努努力,这大晚上的说不定还能开一单大生意。
“还有这个,我们家郎君自己调出的颜色,独家的彩缎!”店主人连忙又抱了几匹料子给薄岚之看。
薄岚之笑着拒绝了,指着旁边放的另外几匹素白的布料,问她:“那几匹可否给我看看。”
那几匹料子是齐整成卷,看起都是尚未裁剪过的样子。
“哦,那些不是卖的,是有朋友送来,拜托我们家阿郎试试染色的。”店主人笑着跟薄岚之解释,“都是些便宜料子,小娘子富贵人,用不上的。”
薄岚之仍看着那几匹明显是水力织机织出来的布料,问她:“有多便宜?”
“这个是水力织机织出来的料子,比最普通的手织布料还要便宜三四成呢!”店主人头脑转得倒是很快,“这线捻得是粗了些,但料子也还算软和,娘子买回去,给丫头小厮们做做衣裳也是得用的。”
店主人口里说是不卖,但还是赶紧抱过来给薄岚之看:“娘子若是有意,我家可以直接从城西姜家拿货,比别家便宜得多。”
城西姜家,就是姜贵妃的娘家。女学会着意于水力织机,便是有着姜贵妃母家是做布料生意的影响。
水力织机因为本身沉重,也需推动时也需有力的大水流带动,操作起来并不如传统的手工织机那般轻巧简便。为了减少纺起来断线的情况,现在水力织机上用的都是捻得比普通手织葛布更粗的粗线。
薄岚之仔细摸了摸,上手平整顺滑,经纬间断线重接的情况比之前要好很多。之前她让女学着力于调整这个问题,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成果了。
但奇怪的是,这市面上都能看到了,女学那里却并没有报给她。
“怎么样,摸着也还不错是不是?娘子可要买些回去?”店主人满脸堆笑。
“水织布料如今在市面上卖得如何?”薄岚之不答反问。
“这粗线料子虽不够精细,但胜在结实价廉,故而销得也还不错,大户人家采买给下人制衣的很多,普通人家也有不少买的。”
店主人又推荐薄岚之看另外的手工葛布,“娘子要是嫌这种粗陋的话,也可以看看这些手工织布,有织花的,看着更精细体面。”
这会儿生意清淡,店里也没有其他人进来,店主人有问必答,对着薄岚之滔滔不绝起来。
“那水织料子像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是用的少,都是没钱的人才来买的,他们想裁新衣裳也只买得起这水织布料了。我听另一家卖布的店主说,卖得快着呢!唉,连累得我这精织细染的好缎子跟着一跌再跌……生意难做啊,郎君娘子要不来点?我给你们打个折扣!”
薄岚之听了只是笑,这店主人真是三句话不离买卖。
店主人看薄岚之对别的都不甚有兴趣的样子,只得退而求其次:“那水织料子一直都是既没有花纹,染色也无新意,我家郎君便想着染上些颜色来卖……小娘子想试试吗?我提前给你留一份儿。”
周玺本来安静地等在一边,他对这些不太感兴趣,但听着听着薄岚之居然跟店主人聊得这般热闹,周玺也忍不住凑了过来。
“看来这水力纺机推广出来,于百姓倒是颇有好处啊。”周玺道。
“那可不是!”店主人对着周玺也连连堆笑。刚才夜色昏昏她没看清楚,没想到这小娘子长得昳丽动人,同行的郎君也是这般俊朗无俦,如此般配。
“西边摆摊那个算命的神婆,天天穿得像个叫花子一般。前些时日,居然也裁了一件还算体面的长褙子,一个补丁没有——就是用水织布料裁的——别的料子她穿不起。”
周玺看了薄岚之一眼,他这才明白薄岚之为何会直直地往那算卦摊子去了,明明薄岚之也不信鬼神的。
最后,薄岚之向店主人定下了一大批布料:“你这独门染色的料子,我一样拿一匹;另外同样的颜色,你用水织布料也染一份给我;另外还有你说的有织花的手工料子,一样要三匹……我过些天让人来取。”
店主人的话给了薄岚之不少启发,对于水力纺机的调整,她又有了些新的想法。
两人出了绸缎店,往前是各色小摊贩聚集的小巷。这里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形态各异的泥偶陶人公鸡哨子,各式各样的铜簪银钏玉耳珰,五彩斑斓绣帕头纱汗巾子……
薄岚之兴致盎然地一个摊位逛到另一铺面,各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她都很感兴趣。
染色竹片做的七彩风车,上面还带着竹哨,风一吹便跟着响起来,五颜六色地图案看得人眼花缭乱,薄岚之想都没想就买了两个;
雕版印出来的彩画儿,薄岚之一口气将所有的样式,一共五十多种,一样都买了一张。
还有坠着铃铛的七彩琉璃风铃,带有胡人样式的编绳软璎珞……
薄岚之兴致勃勃地一路看过来,风卷残云一般,七七八八地买了一大堆小零碎,周玺帮着她都收拿好,顺便还与她讲这些铺子的“典故”。
“……这家香粉铺子老板姓胡,但是大家都叫他猫老板,知道为什么吗?老板原本想用与胡同音的‘虎’来画招牌,结果找的画匠手艺忒差,大家都以为那是一只猫儿,便都猫老板猫老板地传开了,老板也只得顺着应了……”
“……还有这家糕饼。其原来的店家,原先祖上出过政事堂宰相的,可惜后来仕途不济,渐渐离了朝堂,后代改做糕饼为生。邻居嘲笑他们,天天喊他家宰相糕饼。
没成想,这家后面又出了小孙子是个有天分的,后来也入了仕途,一路按着他先祖的榜样,最后也做到了宰相。
他家用不上做买卖谋生了,便将他家的糕饼方子送给了当初嘲笑他的穷邻居。如今大家还称这家宰相糕饼,却是在夸那宰相真有肚量,嘲笑那邻居尖酸刻薄……”
周玺陪着薄岚之一路看过去,这一路都能对着店家街巷故事说上一二。
薄岚之听着听着,便有些好奇,道:“玉郎倒是对此很了解啊,不像第一次来。”
周玺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羞赧:“第一次带你出来玩嘛,就想着尽量让你开心些,所以提前了解了一点。”
能对着夜市熟悉到这种程度,当然不是了解了一点而已。周玺提前寻了地图,看熟了这里的街道位置,又叫来京兆尹和金吾卫认真问过情况,还亲自尝了尝这里几家出名食肆的招牌菜,可惜……
“可惜我们是今天来的。”薄岚之听到这个才明白周玺为什么会那么遗憾,他提前准备了这么多,结果薄岚之却无法陪着他一起在七夕的时候过来。
“真是对不起……”薄岚之也难免遗憾起来。
“可是我们还是来了,不过是不能一起过节嘛,我准备的你都有体验到,能开心就好了。”这回轮到周玺来安慰薄岚之了。
“那一开始你说想先吃点东西,是不是那里的小食肆是你挑出来,觉得最好的?”薄岚之很快便想到了这一层。
周玺点点头。
薄岚之见状,不待周玺说下一句,直接一把拉住周玺的手:“那我们快去尝尝吧,我要试试你挑出来的菜品是什么味道!”
周玺握住薄岚之的手,连连道:“你慢着些,不着急。”
可是两人都在夜市里留连这么久了,那几间食摊食肆现在只剩一家卖汤饼的小摊尚未打烊。
“只有这个了。”薄岚之歪头看看周玺,“那我们就尝尝这个吧。”
小食摊的位置很小,供给食客的小木桌也很矮小,薄岚之和周玺对面坐下,一低头,两人的额角便几乎要碰上了。
周玺见状,故意使坏,低头用自己的脸去碰薄岚之头上的步摇坠子。
“别闹。”周玺见一旁的食摊老板正望着他们,薄岚之连忙坐直了身子。
可这桌案到底是太小,两人低头吃汤饼的时候,薄岚之头上的步摇坠子还是无可避免地一晃一晃,一下下正正好还是碰到了周玺的脸上。
“别闹!”周玺假装正经,绷着笑对薄岚之道。
汤饼氤氲的水汽里,周玺的眉眼显得格外温润好看。薄岚之横他一眼,却也还是忍不住和他一起笑了。
“玉郎,今天晚上真是开心。”上了马车后,薄岚之直接抱住了周玺的胳膊。
周玺低头看着薄岚之的主动,心里涌动着一股说难以言说的满足和快乐。
“就当做我们提前过完了七夕了。”
“嗯。”薄岚之点头,顺势将头倚在周玺肩膀上。
“这个也提前给你吧。”周玺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
这是一只喜鹊形状的荷包,轮廓大小与严瑞泽那只大致相当,但样式图案比严瑞泽的那只更加细致精美。
薄岚之接过,想直接带在腰间,手中却摸到里面似乎还有东西。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圆形的小木牌,一面刻着并蒂莲的图案,另一面刻着薄岚之和周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