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风渐渐热了,窗外的石榴花红红火火地缀满了枝头,与薄岚之朱红的裙裾互映生姿。
户部侍郎却根本不敢多看面前的人面红花,整个人似乎站在一团烈火旁,汗流浃背,涔涔沾衣。
“这个问题并非第一次出现了。”薄岚之将手上的账册摊在案上,平静地看向户部侍郎,要他给一个解释。
户部侍郎最怕薄岚之这个表情。
当初修纺织渠时,他还只是度支主事,全程紧随薄岚之进行薄记登账。那时他便每每被薄岚之问得期期艾艾,话不成句。
“这、这个是之前问题的遗留……一直未能彻底解决……”
“原因。”薄岚之逼视着他道。
“女史你知道的,严侍中他也是在户部尚书任上做过的……”他并非对此事全无主意,但严家历经数朝,积累百年,势力盘根错节,他不敢轻易下手遏抑严家的门生故吏们。
薄岚之心下明白了几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如此便无法应对了?那要你何用?你当初修渠记账时有的那些本事去哪儿了?”当时此人的表现明显是不乏才干的。
“这、这……”户部侍郎顿口无言。薄岚之一路对他提携有加,他也不是不感念。
“在其位谋其政。此事你该当如何便是如何。若有枝节横生,自然有其他人职称其责。”薄岚之手指扣了扣桌子,警告道,“倘使再有如此例,你便直接挂印还家吧。”
户部侍郎缩了缩脖子,严正他得罪不起,但眼前这位也不是个好惹的。不过有了薄岚之的这句话,他也略略放下心来,可以大胆出手一试。
薄岚之翻着账本又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明年今日,稽核今年岁计之时,不要再让我看到此类悬而未决之事。”
户部侍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头道:“是。”
薄岚之终于起身离开,户部侍郎暗暗松了口气。
却不料薄岚之又停下脚步,问他:“李尚宫的私产收缴完成了?”
“具已登记在册。”
“归根究柢,这应当算作是内廷的资财,如果直接转交给国库,是否会有不妥?”
户部侍郎不知所以:“这怕是需要下去仔细商讨之后,才可有结论。”
内廷司正司不便出面处置这些财产,以往惯例都是转由户部出面进行变卖,但后续还是会划到内廷账上的。
薄岚之笑笑,转而又问:“那些田地房舍可好出手?”
“目前尚在账上。”户部侍郎据实以告。
“我知道了。”薄岚之微微颔首,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我随便问问而已,不必多想。”
目送薄岚之离开后,户部侍郎冥思苦想了一番,最后还是叫过一人嘱咐道:“最近内廷划入的那些田舍,你且放一放,先紧着其他事办。”
户部署衙外种了大片的栀子花,白色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开了一大从。一阵风吹过,香气入犯鼻间,引得人频频回头。
薄岚之出来后,忍不住循着花香走过去,抬手刚摘了一朵,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问候。
“薄女史。”梁学翼低头浅揖一礼,看样子是刚从隔壁礼部出来。
薄岚之连忙将花掩在袖中,端肃了表情,拱手回礼道:“还未贺你高升。”
梁学翼小退半步,姿态恭敬道:“不敢。”
见薄岚之有些意外他的出现,梁学翼解释道:“是陛下令我今日前去政事堂听会。”
今日周玺要来政事堂君臣共议,此事薄岚之是知道的,但梁学翼会同来却未曾听说。
薄岚之一时有些不解,问梁学翼道:“国子监的事情可解决了?”
“具已上书详陈,眼下应当已送至政事堂。”梁学翼恭敬道。
薄岚之点点头,国子监的事情已经解决,那么周玺传梁学翼来此,应该不单单是为了此事。
“既然如此,便与我同去吧。”薄岚之想顺便问问女学之前的课业情况。
梁学翼本也有事相询,自然在所不辞。
“女学那边告诉我了,梁先生释义详尽,授无藏私,她们很是感谢。”
“教学相长,此番我亦有进益,也多谢她们解惑。”虽然不愿与薄岚之为伍,但梁学翼对女学的印象一直不错。
女学的学生向来是人人夸赞的,闻言薄岚之也不禁骄傲地笑了笑:“依你所见,女学还有何处亟须改变之处?”
梁学翼有些可惜:“她们毫无目标。”
薄岚之心下一动,看了看梁学翼,道:“愿闻其详。”
梁学翼沉吟道:“总体虽然是有心向学的,但大家都很迷茫。”
“女学的孩子们将来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努力进入官办的水力织坊,尔后等一个良缘,嫁人成家。但这样的未来并不需要花太多功夫在书本上,但碍于本身的处境,她们又不得不努力读书。”梁学翼深感矛盾。
定期考察女孩子们的读书情况是先帝所定的考绩,本意是想督促宫女们用心抚养孩子。但如今却演变成女孩子们依靠学业的情况,来决定其自身的衣食用度的多少,使得女学上下都不得不努力读书。
这的确有些本末倒置了,但若因此便否定读书的作用,薄岚之并不赞同。
薄岚之蹙眉道:“读书并非坏事,读书以明理。”
梁学翼不认同她:“但花费如此之大,最后只是培养妇人孺子,于国于她们自身都是一种虚耗。”
此话正中薄岚之心怀,她不动声色,继续道:“可是太后近前诸位得用女官大多出自女学,甚至有李景如这样能成为太后殿前首席的人。”
梁学翼摇了摇头:“放眼宇内,李首席也称得上一句人中龙凤。但是女学之中能像她这样的又有几人?更何况,能否入宫也要看是否合太后眼缘……即便她们展望进封女官,但此路却并无准绳,想仿照李首席旧调重弹难如登天。”
太后心思不可捉摸,当初与李景如同时觐见之人不在少数,每年能进宫受赏的人也很多,但最终能留在宫中的寥寥无几。
“那可真是难办,”薄岚之点到为止,“如此说来,李首席还真是幸运。这么多年寒窗苦读,最后总算有大展经纶之地。”
梁学翼侧首看了薄岚之一眼,心中暗生疑惑:要论幸运,薄岚之才应该排名首位。
薄岚之的文章梁学翼也曾读过,其涉猎之广博,见识之深远,远胜过李景如。但薄岚之出身掖庭罪籍,掖庭不乏知书达理的官家罪眷,她能识字读书是不奇怪,可无论如何那里也比不上女学的环境。薄岚之精熟经史,文思敏捷,还能得闲练得一笔好字,此皆非简单一句天赋便可以盖过去的。
梁学翼探寻地看看薄岚之,到底还是没有把话问出口。
薄岚之却还在继续说女学的事情:“女学难题也困扰我多时了,日后梁侍郎若有对策,还望不吝以告。”
“这自是应当。”
这一路去政事堂并不远,眼见政事堂将至,梁学翼开口道明了刚才主动来寻薄岚之的目的。
“除却参奏上去的札子,我也曾另向陛下面告过女学账务之事。”
薄岚之不置可否,淡淡道:“多谢相告。”
梁学翼却大为不理解,道:“薄女史既然如此关心女学,之前为何要将我的札子留置?”
“但我也未曾阻拦你向陛下禀告。”薄岚之语气淡然。
“女史到底意欲何为?”梁学翼着实有些想不通,但结合薄岚之先前迫他去女学,不禁有些怀疑,“你在利用我?”
“利用?”薄岚之停下脚步,看着梁学翼道,“我让你写札子你便会写吗?”
“那些线索是你透露出来的?”梁学翼眼中闪动着猜测。
薄岚之不答反问:“你查出来的不是事实吗?”
“我梁学翼难容不轨是一回事,但无意中为虎作伥是另一回事。”梁学翼一脸的慎重其事,他不想与世家为伍,更不愿掺和进内廷女官的斗争里。
“等下议事完毕,你可随我一同来取回札子。”薄岚之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梁学翼噎住了,快步追上她道:“此事惩处已定,取回意义何在?”
薄岚之冷笑:“那你这番纠缠又有何意义呢?”
梁学翼拦住薄岚之,认真道:“我梁学翼言谈举止皆出自本心,并非偏私结党之人,更不是他人排除异己的爪牙。还望女史知人善察,勿要勉强。”
薄岚之轻笑一声,道:“若我偏要如此,你又当如何?”
“道不同不相为谋。”梁学翼避让落后了她半步,不再与她同行,他着实不想与世家有所牵扯。
薄岚之转而逼近一步,梁学翼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后退连连。
“梁学翼,你信不信,无论你现在如何抗拒,最后你都会成为我的拥趸!”
梁学翼背抵宫墙,僵在原地,口中却气愤不已:“你休想!”
“阁下姑且待之。”
薄岚之不再理会他,掸了掸衣袖,自顾自地先迈进了门槛。
梁学翼站在门外,平了平心中愤慨,这才整了整衣冠,抬首入门去。
夏天的骄阳似火,阵阵蝉鸣催促中,君臣终于落座。
薄岚之一袭胭红石榴裙,明艳夺目,比夏日烈阳还耀眼。虽置于下首,但所有人一进政事堂,便不自觉地先看向她。
周玺也是如此。
周玺未曾见过她这般鲜艳绮丽的模样,目光便忍不住在她身上稍作停留。
薄岚之却似浑然不觉,起身行过礼,便正襟危坐于案后,表情端肃认真,神情颇有几分沈太后的风范。
毕竟场合不对,得不到回应的周玺默默收回目光,示意身边的内侍将札子递下去传阅。
周玺转过视线的那一瞬间,薄岚之终于忍不住微微弯起了嘴角。
薄岚之起身将一本札子递了上去:“陛下,这是吏部对兵部铨查的初步奏报。”
说话间,薄岚之偷偷冲他狡黠一笑。
周玺心下一动,拂开内侍转呈的手,直接自己伸手接了过来。
刚一到手,周玺便察觉了此册的异样。以书案作掩,翻开札子,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是薄岚之刚刚低头行礼时,周玺闻到的花香。
而册页中夹带的,便是薄岚之藏在袖子里,一路带过来的栀子花。
薄岚之素来是喜欢花的,以前将各色的花放在他的书桌前。
栀子花馥郁的花香仿佛将他带回从前,周玺抬头望过去,薄岚之冲他眨了眨眼睛,转头又变成了刚才那幅认真端肃的模样。
周玺低头一笑,将花收在袖中。
两人的相视而笑,正落在了一旁的张峞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