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黟县小桃源,烟霞百里间。」*
新年没有桃林,确有笼罩他们身上的雨雾烟霞。
季少虞从来没来过这样宁静的地方。
它私人岛屿的无人的宁静截然不同,相反能听见远处隐约的说话声,但这些都被白墙和雨幕推远,像是睡在荞麦枕头上,耳边传来的沙沙声。
雨顺着青灰色屋檐落进水缸,叮咚,叮咚,仿佛呼吸也顺着它变得绵长。
他们在廊桥下的亲吻也变得缓慢,慢到就要溶进这幅被晕染开的水墨画中,他握着凌一的手指生怕忘了时间就会把他带走。
“在想什么?”
凌一捧着他的脸,用大拇指擦过他湿润的嘴角,低声问他。
“好安静。”季少虞鼻腔里涌进雨后的泥土和青苔的湿润,“安静得好像可以和你这么待一辈子。”
凌一在外人看来略显冷冽的眉眼,此时只有闪烁的细碎光芒,温柔得让他沉溺的爱意,轻声道:“好,你要是喜欢,我们每年都来。”
对,凌一才不会笑他这么轻易就说「一辈子」这种话。
可当季少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依旧红着耳朵把脑袋埋进了他肩上,还是忍不住,他说:“凌一,你再继续喜欢我下一个四年,好不好?”
这次,凌一却没有立即回答。
他捏起季少虞的脸,玩味地问他为什么?
不等他答,远处已经传来喧闹的人声,舞鱼灯要开始了。
季少虞拂开他的手,去看热闹,凌一牵不住他,只好陪着他往外跑。
清水河畔站满了人,目光全都聚集在河上的石拱桥,镇长拿着一根飘着青烟的香,点燃了挂在桥上的鞭炮。
季少虞早有准备,立马捂住耳朵,几乎是同时,身后凌一的双手也覆了上来。
声音又变小了。
季少虞笑了笑,放下手后去挠凌一的掌心,凌一任他挠了会儿,轻轻握住,慢慢紧扣。其他人只能看见他们贴得很紧,却没看见他们在袖子下十指紧扣的手,像是个秘密。
锣鼓点奏响,欢腾雀跃。
圆鼓鼓的肚子里装满数百支蜡烛的「鱼王」跃了出来,棉纸上绘着红金鱼鳞,在烛火下透着灿灿亮光,点亮了整个夜空。
每当「鱼王」转身,凌一的手指就会被捏一下。
他觉得实在好玩,探出脑袋,低头看着全神贯注的小鱼,见他的睫毛也会跟着动,想亲他又怕打扰他,只好吻了他的发顶。
紧接着,大大小小鱼灯涌上桥面,蜿蜒舞动,如同星流,映在河面像纵了把火。
“凌一,真的好漂亮啊…”
“嗯,等我一下。”
季少虞回过神,凌一已经跑远。
周琼荣没有下楼,就站在桥旁的阁楼上,低头看着河边的人群。
人群全都举起了手机拍照,只有一个脑袋偏向了桥头,周琼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了站在桥头的儿子。
很快,凌一穿过人群跑来,对他说了什么,季少虞瞪大眼指了指自己,下一秒,他的手就被牵住,再次跑向桥头。
周琼荣笑出声,喊来凌一爸爸指了指桥上的二人。
凌一将盏金色的小鱼灯放到了季少虞手里。
周琼荣赶忙拿出手机,将二人框进了取景框,小鱼举着小鱼灯生疏地跟着队伍举高、低伏、旋转、甩尾…很快握着竹竿的手便熟练起来,小鱼灯一个摇头摆尾,接了个上浮下沉!
凌一背对着镜头,看不清表情,却能看他始终没有放下的双手,鼓掌或是放在嘴边,大声地对成功混进鱼灯队伍的小鱼说着什么。
视频发到了他们四个人的群里。
“啊,我笑得怎么这么傻!”
季少虞坐在小船上,点开视频,脸皱成了小苦瓜。
凌一将船头的灯挂上,在他身边坐下,凑过去一起看:“哪有,很可爱。”
“哼!”季少虞把手机收起来,“我才不信你说的话。”
“嗯,我确实有失偏颇。”
季少虞缓缓抬头,剜了眼不知死活的人,开揍的时候,整个小船都在不停摇。
揍着揍着,两人又亲了起来。
“不亲了不亲了。”季少虞推开他,“嘴疼!”
凌一信以为真,捧着他的脸:“我看看,是昨晚咬到的吗?”
季少虞没动,看着他说:“凌一,闭眼睛。”
“好。”
季少虞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捧在手里,清了清嗓子:“好了,睁开吧!”
凌一睁开眼,继续检查他的嘴唇:“是不是这里?还疼吗?”
“……”
季少虞觉得自己抛媚眼给瞎子看,让他低头。
凌一低下头,见到了躺在季少虞掌心的那枚手表,怔怔放下手。
忽然,他的左手被拉住,季少虞推开衣袖,取下凌一原本的手表,将他父亲的表戴了上去。
嗯,很适合。
“宝宝,我……”
“不准说太贵重了。”
这次换季少虞捧起他的脸,大眼睛盯着他,认真道:“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找到我父亲,更没办法洗涮背在他身上二十年的骂名,更不会知道他们到底有多爱我。”
季少虞觉得眼睛有些发热,眨着眼忍住。
“所以,当我看见这块手表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我相信,我的爸爸妈妈如果还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你。只是,他们已经没办法给你什么,那就让我自作主张,把它送给你。”
小船随着河流的水波晃动,船头小灯点亮整个船舱。
“嗯。”凌一握着他的手,“我很喜欢。”
季少虞鼻尖的酸意散去,小梨涡露了出来,凑近吻他。
云散了,他们躺在船尾,枕着头,望向头顶的星空。
“凌一。”
“嗯?”
“我是觉得,就你多喜欢了我四年,不公平。”
凌一眉心微动,反应过来,小鱼是在说早先的事。
他扭过头,看着表情认真,眉头都皱起来了的人,忍住笑意,问:“然后呢?”
“我也要喜欢回来!”
凌一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
“喂!我很认真的!”季少虞翻了个身,撑着下巴,支在凌一脸旁,“所以,你也要喜欢我下一个四年。”
凌一看着他,抬起手,勾起他额前的头发,问:“只要四年吗?我还可以喜欢你更久一点的。”
季少虞愣了下,似乎是不想要凌一太过得意,拼命抿着嘴唇忍笑,躺了回去。
“咳,看你表现吧!”
“好。”
……
徽城的三天就像是一场梦,分别时也犹在梦中。
江城机场,凌一刚落地就要立刻飞往美国。
他和季少虞躲在高大绿植后紧紧相拥,周围人声嘈杂,只有他们听着彼此的心跳,慢慢等待即将将来临的分别。
“凌一,去那边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累,也不要被别人欺负了。”
“好。”
“凌一,不要都把钱省着给我,照顾好自己。”
“好。”
季少虞松开他,皱起眉:“你怎么光说好,就没有其他想说的了吗?”
登机广播响起,却没有掩盖住他留在季少虞耳边那三个字。
这一次,季少虞没有再哭。
他只是明白了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分离就是常态,或许以后也会是,他不能让凌一为他停下脚步。凌一是强大、独当一面的,还有光明的未来等着他。
季少虞也是,他也要做好自己的事情。
挂完给江城教育局局长的拜年电话,他摸着胸前的小猎豹,走出电梯,低头思索着马上就把整理好的资料派人拿过去。
想得认真,就连季月坐在沙发上也没发现。
“回来了?”
“啊啊啊——!”
季月被这声吓得差点打翻手中咖啡杯,瞪了他一眼:“喊什么?”
季少虞收好手机,问她怎么来了。季月说只是路过,上来看看。
“宝宝,这几天在你干妈那边玩得开心吗?”
“开心呀。”季少虞跳到她身边坐下,把背包里的红包倒了出来,“我还收到好多红包呢!”
季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跟他一块拆起来。
四个红包都很大,两个叔叔给他一人包了个好兆头的8888,邹教授也是,只有凌一父母给的那个数字特别些10001.
季月甚至不用数,一沓钱在她手中一捏便知道,但还是看着季少虞高高兴兴数完,将它们都整齐摞在一起。
“宝宝,你知道你干妈给你这个数字的寓意是什么吗?”
“啊?”季少虞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当地的习俗?”
万里挑一,是给儿媳妇才会包的红包。
季月端起咖啡杯,从杯沿上方抬起眼,仔细端详着季少虞的神情,却没发现什么异常,转而道:“对了,我等会儿还要去拜访个朋友,金条没拿够,你给我取点。”
“哦,好。”
季少虞往衣帽间走,打开保险柜,问季月要多少。
季月扫了眼保险柜,遗嘱和信托文件、地契和房产证、股权证明、父母照片和各类钻石宝石都在,唯独没有他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手表。
季月深吸口气,随口说了个数字。季少虞从最底层抱了堆出来,拿了个手提箱装里边。
她提上箱子,顺便问了凌一那边什么时候入职,得到元宵节后点头离开。
送走季月,季少虞跑去书房想把之前准备的转学资料找出来,却发现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见。
“去哪儿了呢?”季少虞叉腰挠头,“我放学校了吗?蔓姨,你们打扫房间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我桌上的那个档案袋啊?”
蔓姨回老家了,留下来的佣人摇头说不知道。
季少虞垂了垂眼,立即问道:“我姐姐来有进过我的书房吗?”
得到再次摇头后,季少虞放下心,反正东西也不难弄,再打印出来,开学让人盖章就行。
另一边,季月将手提箱交给等候在旁的司机,坐进后排。
她从包里拿出了个纸袋,里边是季少虞的学籍证明、护照复印件、四封专业课教授的推荐信,以及前三学期的GPA和专业排名的官方成绩单。
如果不是还有一份《江城大学京港分校转校区申请表》,她一定会为弟弟专业排名而高兴,但此时,留给她的只有捏着纸张,微微颤抖的手。
她将档案袋放下,重新点开季少虞的朋友圈,打开那张他和凌一坐在河边台阶的合影,目光落在凌一左手手腕上露出的小截棕色牛皮表带。
只是朋友?
关系好到可以将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送给他的朋友?
季月偏头疼犯了,又猛又烈,从包里掏出药瓶吃下药,拨通助理的电话:“Jessie,月底29号的行程空出来。嗯,我要去易平城看他们比赛。”
说完,她又补了句:“这段时间过年,人多不安全,让保镖重新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