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眼前之人不过是一道执念，但是对于这段感情，所表现出来的情绪也被卑微到了骨子里。

师与徒。

一个是本该英年早逝的少年，一个是救世救难的仙人，仙人被世人所推崇，如何能回应少年的感情？

舜华摇头：“无论怎么想，离夜这样的人都不会有背伦常，爱上自己的弟子。”

“是啊，他们是师徒，不管离夜是否心动，都不会和谢淮在一起的。”‘谢淮’看着她的如白玉般清冷的侧脸，用极低的声音道，“除非......”

除非什么他没有说下去，舜华也没听到这二字。

在沉蝓和江乏离开后，谢淮坐在巨石上，如木人般看着山间的日出日落。

也不知他在那里坐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就在某天日落后，太阳再也没有升起，谢淮站了起来，脚下的巨石变成了一处暗灰色平地。

天空霎然间黑红一片，没有任何征兆，离夜身上燃起了金色的烈火又出现在了谢淮前方十几丈，满是魑魅的天地之中，而应长生站在了石壁的阴影之中。

如今的天下已是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后，这里寸草不生，几乎看不到任何生机，遍布了断肢残骸，以及各种生灵的尸体之中，邪祟在空中肆虐而行，路上的活人们眼神空洞，宛如失去了神志般成了行尸走肉。

这便是在应长生所书的故事中，离夜燃魂以救天下苍生之事了吧。

她身上的烈焰让舜华回想起那天在佛陀寺时，她在夜里所经历的那场梦魇。

梦魇中，她身上也燃起了相同的金色火焰，但她做不到像离夜这般从容平静，那道疼痛锥心刺骨，仿佛要将整个魂魄撕裂。

“阿槿！”

平地上的少年发出了一道痛彻心扉的声音令舜华为之一震，空洞而窒息的悲伤忽而涌上了心头。

谢淮大声朝白衣少女呼唤，声音如泣如诉，似一道悲鸣，他朝少女奔去，不再唤她师父，也不再唤她离夜，而是不曾被外人知晓的小名。

离夜应声回头，看向那泪流满脸的少年，眼中竟然也有了一丝眷念与不舍。

可他刚跨出几丈远，便被一道金光绊倒在地，金钟从天而降将他罩于其间。

谢淮怨恨地看着应长生，仿佛在看恨入骨髓的仇人一般，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应，长，生。”

他跪在地上，怒不可遏地指着远方的少女：“她是天下人的恩人！也是你们佛陀寺的恩人！更是你的挚友，而你们现在却都在恩将仇报！”

“但这件事，只有她能做。”应长生从黑暗了走了出来，却不敢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那献祭于天地的少女一眼，“上界的仙人佛者死伤无数，眼下只能看她逆转这天地了。”

谢淮赤红着眼睛，一拳砸向金钟：“凭什么？你们佛陀寺不能做吗？”

应长生口吻也带着怒意与悲愤：“佛陀寺已经牺牲了几百人了。”

“那你呢！你不是要成佛了吗！你为何不能做！”谢淮冷笑了一声，“说到底，你应长生就快成佛了，舍不得你那道佛念，所以才要牺牲她的神格！是与不是！”

“唯有神的献祭才能救下这已经烂透的人世间。”应长生沉默一会儿后，仰天长叹，“谢淮，你怎么看我都可以。我做不到她这个地步，就算去了，也不过是白费性命罢了，她的神格是唯一能救这天下的东西，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自己的选择，自己的选择......”天道苍生赋予了她化神的神格，但却将她当做了奴隶，谢淮喃声道，“一直以来，她有的选吗？不都是这天道，这万千生灵，逼迫她选的，若是可以，她当宁愿自己没有诞生，没有来这世上罢。”

暗红的天空乌云尽散，一道又一道白光穿过云层缝隙，掠过天际，照在了大地之上，邪祟尽散，那些神志不清的人也突然静了下来，仿佛被定身般停留在了原地。

离夜的嘴角渗出一丝丝血迹，徒然间径直倒在了地上。

一切都结束了，金钟被撤下，谢淮飞奔而去将她揽在怀里，探了探鼻息后，紧绷的身躯反而放松了些许：“还好，还好，还活着就好。”

应长生动了动唇，最后还是于心不忍地告诉他：“只有十年的寿命了，你若开天眼看，便可见她的魂魄已经完全碎裂了。”

没有什么比刚燃起了希望后又绝望更令人崩溃了，少年愣了一瞬后，眼中带着月白色的微光，急切的再细看怀里的人儿。

只见离夜的魂魄如瓷般碎裂成了无数片小块，却仍依附在了这具肉身之上，他急火攻心，吐出了一口淋漓的鲜血于地，最后失声痛哭，流下了两行血泪。

见到此情此景，应长生也是哀伤不已，牺牲一人以救下天下人，在现在的他看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应长生想劝慰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也没资格说起，最后道：“带她走吧，至少这十年里，不再入世，陪她过一段闲云野鹤的日子，她心里是有你的，是愿意和你一起的。”

“都说苍生何辜，可世上很多灾祸都是苍生自己导致的不是么？为了财，为了权，也为了长生。”从这场献祭的一开始，舜华身边的‘谢淮’便浑身都在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有了恨意，“可他们从未有过长生，不知长生是孤苦与寂寞的，也不知长生之路何其艰难，偏听信妖人谗言，害得他人赔上了性命。”

谢淮一言不发，带着离夜去了一处深山之中，建了一间竹屋，衣不解带的照料着昏迷的离夜。

也不知过了多多年时日，离夜从床榻上转醒，第一眼便看见了谢淮。

但她翻过了身去，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该怎么面对他。

谢淮已经成仙，而她却从高山坠入谷底，从前那个叱咤于天地间，受千万人敬仰的仙人已经不复存在了，她变得虚弱无比，惧热畏寒，行路不过半里便会喘息，终日留在山上，翻阅着谢淮为她带来的书籍。

冬去夏来，他们一起过着如普通人一样平淡的山野时光，离夜曾尝试再次施法，却以失败告终，还咳出了一口血来，她现在甚至已经凝不起一团微小的火焰了。

谢淮再也没用过术法，也绝口不再提他的心意，但他在看向离夜时，爱意始终在他的眼中。

他下山采买东西时，会为离夜带上一束花，还有她爱吃的糕点，做她还吃的菜。

离夜偶也会闲来无事，同他吹箫弹琴，甚至还会为他缝补衣裳。

那段时间的谢淮偶有几分笑意，但那道笑意上脸后他却会像是想到了什么，转瞬即逝。

舜华知道，他在每每觉得幸福之际，便会想到离夜的寿命不过还有十载了。

日子过的细水长流，沉闷中偶尔会夹杂着的甜。

直到十年后的秋日里，离夜便命数已尽，倒在了庭院中的槿花树下。

她对谢淮说，若有来世，此情不变，当不负。可却更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彻底忘了她这个负心人。

魂碎之人是没有来世的，离夜于临终时说出这句话，也不过是说出了心底也有的遗憾罢了。

舜华叹道，是了，有着神格却舍弃了神格救世之人怎会是个铁石心肠之人呢？她也有自己的感情和情绪，不舍与留恋。

看得出离夜心里其实还是有他的，不过碍于师徒这层关系罢了，就算将他逐出师门，谢淮曾经依旧是她的弟子，世俗与天道都容不下谢淮的这份爱，曾作为救世救难得仙人的离夜，若有半分动情，便会遭受天罚，而谢淮这个本就该死的人，天道亦不会放过他，后来的她不过就这十年的光阴，再也回应不了他太多。

额前的长发遮住了谢淮那双绝望的眸子，他没有说话，但身上却在止不住颤抖。

当离夜闭上双眼，就此仙逝后，少年落寞地抱着她站起身来后，这里的景象变得模糊，所有的一切再次回到了原点，舜华他们又回到了瀛洲滩的那棵白槿树下。

“到这里就结束了那十年里是他最快乐的日子，却未曾多刻在这道执念之中。”‘谢淮’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或许对你而言，这段过往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吧，可他执念太深，种下的曼珠沙华成了树，只有心心念念的人看到了花树才能解。”

“我已经见到你了，便该消散了。”

“既然离夜魂魄已碎，为何还能转世成了我？”舜华没忘记自己来酆都的最终目的，“你知道我去了佘神究竟能不能解了体内的圣蛊吗？这圣蛊究竟是怎么来的？拿到那八把古剑真的能找到佘神吗？”

‘谢淮’摇头，抱歉道：“留在记忆里的东西就只有这些，还有他在酆都的一些事。其余的我就不清楚了，我也不过他的一道执念罢了。”

他轻挥衣袖，起了一阵大风。

风吹槿花而落，漫天的白色花瓣挡在了他的身前，叫舜华完全他不到的身形。

待那些花瓣落下后，眼前是一片暗黑，在漆黑之中隐隐能看到上面有红色。

柳芩元手中托着一道灵光，带着阿渡蹲在她的对面，啧啧道：“年轻就是好啊，在酆都也不带怕的，倒头就晕。”

见本来灯火通明的树上漆黑一片，舜华问：“这里的灯怎么灭了。”

“你晕了之后，那些长明灯就熄灭了。”说到这个，柳芩元也觉得奇怪，“也是见鬼了，在酆都这么多年都亮着，偏偏你来之后没了。”

那道蛊线再次出现在了眼中，舜华醒来后有些失神。

“阿槿姑娘，怎么了？”见她目光呆滞，柳芩元有些担忧，“你不会是在之前在鬼楼被伤到了哪吧？”

在看到谢淮的过往后，舜华便有些怅然，虽然已经是上一世的故事了，但她却在谢淮的记忆里久久未回过神来。

少年的爱轰轰烈烈，至死不渝，令那微小植株都能长成了树，舜华抬头看树，低声道：“花与叶终将相遇。”

他们的转世确实再次相遇了。

可魂魄已经碎裂成那样，没有来世的离夜为什么还能转世成了她呢？舜华心底隐隐升起了一丝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