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人似乎觉得李博难得的谨慎十分滑稽，轻轻笑了一声。

就在他们都一以为这位郡主马上就要离开时，车厢侧面的帘子忽然被侍女掀起来了。若罗珲就看到了一个容色美丽的女子，看上去比端弘公主要大一两岁，头上的金冠镶嵌着鸽子蛋一样大的宝石。

这女子又不像是宫中妃嫔，若罗珲不禁心中疑惑，不知这“郡主”是什么位分。

他既然识不得，也就仿照谢李两人拱手行礼，抬头却见对方眼带笑意，对自己道：“我看这位就应该是大名鼎鼎的吐谷浑王子吧。”

这话让若罗珲更加迷惑，自己来帝京多日，除了今日之外，几乎都在明园待着，不晓得怎么就“大名鼎鼎”了。

谢李两人却明白，柔莱郡主这是特意点之前的流言呢。李博脸上强装的那点淡定荡然无存，若不是谢森眼疾手快拉住他，恐怕他立刻就要给柔莱一点好看。

若罗珲见他们这样的举动，哪里还不明白。这位郡主显然和端弘公主并不对付，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

他不接柔莱话题，只道：“我不识中原礼仪，还望郡主海涵，请您先行。”

其实这话本来很平常，可是一个身份高贵的妙龄女子特意搭话，却只被对方“请您先行”，总是让人有些好笑。

李博丝毫不给柔莱面子，噗嗤一声笑出来。谢森朝他摇摇头，他也假意没看见，只低头牢牢盯着马鞍，仿佛上面有什么了不得东西在吸引他。

“不识好歹。”侍女不满地道。

柔莱郡主并未从中获得些许安慰，轻声斥责道：“胡言乱语什么？还不让车夫快走。”

望着金碧辉煌的马车向明园走去，若罗珲问谢森道：“不会有什么……吧？”

李博抢先道：“庄王即便深受太后的宠爱，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墨雪卫来。”

谢森虽然不这样想，但此时并非他们挑起事端，要怪也只能怪柔莱郡主运气不好，撞到的是他们三个罢了。只不过，他也要赶快去把事情禀告给端弘公主。

三人催动马匹，跟在柔莱郡主马车三四丈后。谢森也没有时间多解释，对若罗珲道：“柔莱郡主乃是庄王殿下的长女，也是我们公主的堂姐。”这一句话，就让若罗珲恍然，庄王与正康帝之间的关系，便如他和大王子一样。

所以，柔莱郡主此来确实不像怀有好意。

让谢森想不到的是，还没等到他去见端弘公主，就见下了马车的柔莱郡主一路向端弘公主的书房走去。

三人自然不好与她争先，缀在其后。明园中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个墨雪卫的岗哨。那些墨雪卫见到柔莱郡主，纷纷低头行礼。她对这些没有品阶的墨雪卫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快步向前。

就在众人都以为她要径直闯入端弘公主的书房，准备阻拦时，柔莱郡主忽然停下了脚步。

方才似是在发呆的丘敦正伦忽然被映入眼中的一袭红裙警醒。他抬头，看到柔莱郡主，连忙俯身下拜。

柔莱郡主的目光落在明园郁郁的林木间，话倒是对丘顿正论说的：“你在这里待多久，她都不会见你的。”

丘顿正伦慢慢直起身子，眼睛却一直盯着脚下，并不与柔莱目光相接。

柔莱得不到他的回答也不着急，语气不缓不急地道：“父王已经向祖母讨来懿旨，你放心好了。”

方才还如木胎泥塑一般的丘顿正伦听到这句话，霍然抬头，道：“什么！”

柔莱郡主的眼神中有怜悯有嘲讽，却不知是对丘顿正伦还是对自己。她的语气仿佛再与小孩子说话一样，带着一点点哄劝的味道：“回京吧，你父亲已经答应了。”

丘顿族长到底答应了什么，旁人不知晓，丘顿正伦却心知肚明。

原本打算在明园举办的择婿一事早就告诉丘敦氏了，父亲却始终未曾让他入园，只以读书习字为由，圈了自己在家。

不，这一切早始于正康帝继位之初。燕朝故事，正康帝有女端弘公主，八部大姓的适龄男子便可以入墨雪卫，而丘敦氏却一直迟迟不曾向正康帝呈报名单。

从那时候开始，丘敦氏的天平就一直是左右摇摆的。

无子的正康帝和受宠的庄王，都是天平上的砝码而已。

自己和柔莱郡主又何尝不是如此？

丘顿正伦回身望向端弘公主的书房，一丛一丛的连翘隔在他与那道门之间。初春时星星点点的黄花早已凋谢，此时只余葱葱的绿色。

而被绿色簇拥的房门直到这一刻也依然禁闭。

他紧握着拳头，忽然明白了端弘公主为何不肯召见自己。他的人生并不由自己掌控，父亲、庄王、太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端弘公主不是不懂，只是不想点破。

丘顿正伦深吸一口气，再次望望那扇紧闭的门，俯身拜了两拜，然后大步离开，从始至终，不曾再与柔莱郡主相交一言。

柔莱郡主也不以为意，在丘顿正伦走后，她让谢森通传，得到端弘公主不见自己的消息后，扶着侍女的手，悠悠上车离开。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柔莱郡主此次来明园的真正目的便是向丘顿正伦说那一番话。

丘顿正伦的身影消失了，明园还是一如往常。很快齐国公世子丘顿正伦与庄王长女柔莱郡主定亲的消息传来，帝京平民皆道，看来齐国公的圣眷并未因其弟丘顿钦的而有所衰减。

柳公子也准备离开帝京了。正康帝似乎完全忘记自己要为女儿选婿一事，端弘公主也不再召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在这种情况下，若罗珲本应觉得身份尴尬。可是谢森和满脸不情愿的李博一起向端弘公主请旨，让他留在了墨雪卫。

等到盛夏时节，正康帝也移驾明园避暑之时，若罗珲干脆从客房搬出来，和谢森一道住在墨雪卫在此的值房内。

帝京北卢本在黄河之北，气候比河东，河南等地都要凉爽。只是帝京城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正康帝不愿日日接到臣子们建议广纳妃子，请求过继皇子等奏议，干脆从四月初夏一直住到了七夕。

端弘公主恢复了寻常公主悠游无事的状态，除了每日与正康帝一道用午膳之外，大多数时间都留在书房内读书习字，偶尔也召来乐师。

燕国宫中本有百技表演，什么吞火入云都有人擅长，还有参军戏，热热闹闹一台故事，都是贵人们喜欢的节目。

可是端弘公主只喜欢听听歌，让李博连连叹息，他可是最喜欢看人杂耍了。

若罗珲没见过百技，不晓得有多么精彩，但他也爱听乐师们唱歌演奏。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又或者“西上陇阪，羊肠九回。山高谷深，不觉脚酸……”注①

歌词中的主人公总是在不断经历劳苦，孤独，战乱。有时候是

李博听得昏昏欲睡，谢森则和若罗珲一起，坐在书房外听歌。“幸而是在明园，否则那些老头子又要说公主‘郑声之乱’注②了。”

“什么乱？出什么事了？”李博猛地惊醒。

谢森还来不及说话，一个优哉游哉的声音传来：“我看你最近又没好好上陆太傅的课了。出去可别提自己是墨雪卫，太给公主丢脸了。”

这声音十分熟悉，若罗珲惊喜地站起来，就见数月不见的丘敦锋继续摇着那把扇子向自己走来。

谢李低头行礼，李博口中兀自喃喃，颇不服气。若罗珲却已经不再留意了，他上前一步，高兴地道：“丘敦大人，您怎么来了！”

其实丘敦锋和丘敦钟，丘敦钦兄弟俩是同一个祖父，按例他也会因为受到丘敦钦的牵连而贬官，所以在没有见到他的这些日子以来，若罗珲一直以为他也离京了。

没想到此时见到的丘敦锋，气色极佳。他右手极快地合上扇子，在李博头上击打了一下，然后又对谢森点点头，道一声辛苦，这才朝着若罗珲道：“我得圣上钦点，如今是协律郎。公主今日有曲相询，自然该我来觐见。”

明园天天都有太乐署的人进出，若罗珲多少也知道一些官职的等阶。总管一署的太乐令也不过才从七品，这个负责音律校对，乐曲修订的“协律郎”恐怕连正八品都没有。

可是丘敦锋却仿佛乐在其中，根本不以官职大小为意。若罗珲几乎无法把他与那个在吐谷浑大汗坐上谈笑生风，挥斥天下的使者联系起来。要知道，那时候的丘敦锋，甚至可以一言决一族的兴旺，权势何等惊人。

他看到若罗珲脸上的神色，就猜出对方的心思，笑道：“丘敦氏世代都是武夫，能出我一个这样精通音律的人才，祖先一定甚为开心。”

他看了看谢李两人，又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是想着要早早建功立业，彪炳史册，殊不知我这一曲《折杨柳枝词》也可以流传千古呢。”

①出自南北朝时《陇头歌辞》。

②孔子批评郑国音乐放纵情感，不合礼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