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崇文五年夏,青隐渡。
周家桥附近的市场又活络起来,江左瓜果丰富,醉李、枇杷、杨梅一一应市时,人们一拨接着一拨地忙碌不停。街头来来往往的行人,拎着各自样式的竹篓,篓口衬着翠绿的蕨叶,拎花篮般匆匆而过。
冷时提了两筐醉李,把其中一筐递给满弓刀,说是萧山书院自己种的醉李。满弓刀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醉李,绿油油、紫盈盈半透明的像宝石,欣然接过,说是带回去给家里那位尝尝。
青隐渡口有老树一株,大可合抱,长几参天,是时夏日,恰开红花,大如玉簪,颜色绚烂,极可爱,江左雅士叫它扳树花。
“带果子回去有什么用,回去都不新鲜了,你不如去摘朵大红花回去给她,你俩水到渠成。”冷时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怂恿满弓刀。
“没有的事。”这位少年将军笑了笑,“她不吃这一套。”
这个表情看起来显然是吃过很多次亏,带着一点一言难尽的无奈。
“那你可以试试在她面前哭一哭,你这眼泪一掉,胜过千金裘。”过来人冷时语重心长地嘱托他,“切记不可太过矫揉造作,一定要顺其自然。”
满弓刀若有所思:“所以你吃庄卿这一套?”
“往事不可追忆,你就自己摸索吧。”冷时拍拍他的肩膀。
恰巧马横戈也在下属的搀扶下来到渡口,一个春天的修养,让他当时被渊薮几乎刺穿的胸口愈合了不少,但是伤势仍然不容乐观,所以满弓刀决定让他暂时走水路去惠州求医。他们即将乘坐的小船停靠在一排柳树的垂条下,船舷刮着什么芦苇一类的叶子,梭梭地响。
“好在柳闻莺也要去惠州,一路也算有个照应。”马横戈露出一个笑容,“以后出去,我也是杀过渊薮的人了。”能斩杀风雩阁的著名的剑士,可谓是一战名动天下。
“你就安心养伤。”冷时把另外一筐醉李递给他旁边的柳闻莺,“一路顺风,欢迎回来。”
接过醉李的人挑了挑眉:“这是什么?”
在醉李边上,不知是不是故意被人放了一根柳条,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冷时自然是背上了准备好的语句:“青隐渡边折柳条,送君归看江左潮。”
“我还以为是什么‘只合与红衫翠袖,载月泛舟,拈花折柳’这样见不得人的心思。”她冷淡地挥挥手,头上的黄莺钗一晃一晃地上船了。
此次前往惠州并非心血来潮,柳闻莺意在退隐,许多玲珑楼旧部都跟随了她。玲珑楼的二十四桥唯一活下来的是庄兰,其余都已经罹难。旧部的不少人认出了冷时,很是客气地和她行礼告别,或是关切身体,但是显然都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的环节。满弓刀十分好奇:“不是说柳闻莺要留在这里重振江左医药学吗?”
“哪知道天纵奇才,不到半年她就补完了所有的医药文书呢?她有这个归隐的心,也是好的。”冷时耸耸肩,“现在江左的医药学都不知道谁能来接替,曲鸢身边的几乎都是死士,大多数都向北自杀了。”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与船夫对上了视线,竟然是苏涤身边的陈大爷。陈大爷也要离开吗?冷时还没来得及问,他已经解开了船的麻绳,竹篙一点,唱道:“莽莽红尘,一息各分南北路;盈盈绿水,三篙频送往来人——”
船歌上彻云霄,律吕又分明可按,声音时断时续,桨影横浮,好似过去短短一年的兵荒马乱已经是前世的事情。所有人因为共同的目标风雩阁而短暂相聚于此,在生死之战后,又各奔东西。每个人都付出了自己的代价,没有一个人完完全全从江左历史书写的漩涡里脱身。所有的流血与牺牲,最后都变成了史书上短短的一句丹青判词,或是像这叶小舟消失在烟波浩渺之中。
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都明白,他们也许不会再见面,毕竟谋求江左历史书写权力失败的下场,最好的方法就是退隐,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最好的结果。
“冷云归,你这喜酒我还能吃上吗?”满弓刀突然问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今年估计是吃不上了。”冷时看着古树上的大红花,“沈太卜要三书六礼,但是现在江左商业颓废,百废待兴,这未免有点为难萧山书院。”
“江左这半年的赤字——”满弓刀迟疑着问她。
“非常糟糕,据说还是朱提园和附近的郡县借了不少。”冷时小声地回答,“你看你们长安郡能不能借点?”
“家里我要是管账多少给你借出来了。”满弓刀遗憾地上马,“我就不用你送了,城南门我找得到路。”
“我身体欠佳,暂时走不了城南门。”冷时想到刚才柳闻莺那一番风流的解读,琢磨了一番对满弓刀说,“灞桥是长安东去江左的交通要道,人们会在那里与东去的人依依惜别,并折柳相送。暮春时节,柳絮在微风中纷飞而下,如同冬日飞舞的雪花,故得名“灞桥风雪”,下次有空,我一定来观赏。”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确实是让满弓刀很是舒心:“来长安,我请你再去喝一壶葡萄酿,保准不比七年前的差!”他一面大笑着,一面提起马鞭,尘土飞扬地带着下属去往城南门。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一个青色长衫的人影总算姗姗来迟,右手拿了油纸伞,左手上还提着新鲜出炉的桂花糕。
“夏日多阵雨,出门为何不带伞?”对方只是这样问道。
“这不是没有下雨吗?我带伞做什么?”冷时拿着柳树枝条抽了抽庄卿的腰,“去去晦气。”
沈缨和庄卿最近不知为了求卜什么,庄卿一大早就去沈园帮忙祭祀,惹了一身的血腥。好不容易抽完眼前人的晦气,冷时心满意足地把右手递给他,庄卿只好把那一袋子桂花糕给她。
冷时眼皮一跳,把桂花糕推了回去。看着庄卿迷惑不解的样子,看来还是得长嘴:“我是奉风雩阁之令回归江左,调查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冷时,子衿院长,许久不见。”
虽然腰间没有了三把佩刀,脊椎因为刀伤的原因甚至无法挺直,但是心上人总是能一眼在茫茫人海之中认出自己的少司命。庄卿把目光移到道旁的杨柳,颜色也变了,影子也疏了。河里的浅水,依旧映着睛空,返射着日光,实际上和平日里的夏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他觉得总有一种寂寥的感觉。
萧山书院的建筑,远远望去,也好像失了势力似的,在树林中孤立在那里。与过去的三百年的夏天一样,只有一排绿色的峰峦。大约是今天空气格外澄鲜的缘故,庄卿觉得这排绿色的峰峦是近得多了。
见对面人迟迟不说话,冷时只好收起自己的玩笑心思:“我想吃桂花糕。”
马车一路回到萧山书院的银杏长亭,接下来的路必须爬山。却在此时,天气忽然变化,大雨点哗哗地下个不停,两个人只好在长亭里暂时避雨。长亭外乌云密布,狂风怒吼,雷鸣电闪,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庄卿,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冷时笑起来,当时第一次见面也是长亭里和庄卿借伞。
“记得,是桂花糕。”庄卿拢了拢伞,看着屋檐下如断了珠子的雨滴。
“是啊,第一次见面我提着桂花糕可太狼狈了,估计身上不少泥点子。”冷时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脊椎不舒服,让我靠一靠。”
她这么一说,庄卿立马看过来,只看到这个人笑嘻嘻的样子。哪里有半点不舒服的样子,就是在这里拿着脊椎的伤口卖乖。
银杏长亭旁边那块“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石碑已经被推倒了,现在空空如也。庄兰说是打算后面鹿梦馆的史书校对之后,再来决定这里立碑的事项。银杏长亭里,有不少学子在离开江左前留下的诗词。
朱红的柱子上,一位不知名的学子龙飞凤舞地写道:“为爱吴江晚景,渡口斜阳相映,点水似桃花,无数游鱼错认。风定,风定,一样落红堆径。”
二人正对着这句诗词窃窃私语,少顷,忽然只闻空中车马喧闹,管弦金石之音,自东南来,最初犹甚远,须臾已入长亭。冷时和庄卿大惊,回眸窃视,则是二十三美人,皆朱颜绿鬓,明眸皓齿,约年二十许,冠帔盛饰,遍体上下,金翠珠玉,光艳互发。这二十三美人,恰恰是玲珑楼的二十四桥,个个容色风度,夺目惊心,可谓天人。
每个人手上或提垆,或挥扇,或张盖,或带剑,或持节,或捧器币,或秉花烛,或挟图画,虽纷纭杂沓,而行列整齐,不少错乱。
苏涤亦在其中,她抱着一个铜香炉,烟雾缭绕地走上前来,离冷时三步的地方突然停下。冷时惊骇不已:“这是怎么回事?”
她却是泪光莹莹:“玉碎兮珠焚,风悲兮日曛,问天兮无言,永绝兮音尘!”
这是不吉的话语,冷时正想回应,却突然一切都风消云逝,佳人如意铜香炉不见,只有银杏长亭。通灵应有梦,可是这是青天白日。
“庄卿,你看到了吗?”冷时急忙转身问站在一边的庄卿。
他摇摇头,撑开油纸伞,率先踏出一步,“雨小了,上山。”
冷时犹豫着覆上他的手,脊椎的伤口不允许她再回头看过去的史事,只能被历史的车轮推着向前走。
砖堂已构,佳城方远,白日灭光,何当复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