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博士清楚自己这是颠倒黑白的说辞。
他面对程归嘲讽的笑声亦是无动于衷,只看向上方那两个人。
是非真假从来都不重要。
堂上的并州刺史却将目光投向杜宣缘。
医博士心道:果然是这都督从中作梗。
杜宣缘却瞥了眼并州刺史,暗道:这老匹夫真是精明。
因是杜宣缘坚持要如实审理这个案子,并州刺史初时很是为难,而杜宣缘软磨硬泡了两天才叫他不得不同意下来。
但他也怕引火上身,故在此时做出左右为难的模样,以推卸身上的责任。
杜宣缘对这位并州刺史倒没有多少指望。
她坐直了腰杆,盯着堂下二人,道:“本官一向讲究谁主张、谁举证。说被勒索的,需要拿出被勒索的证据;说被谋害的,也要给出被谋害的实证。你二人在公堂之上竟都拿不出罪证来……”
杜宣缘故作蹙眉苦恼的模样。
医博士心下一喜,只觉她这是打算将此案不了了之了。
他暗道:恐怕这定北都督不过是想自重一番,人还是拎得清的。
孰料下一秒,杜宣缘便笑道:“巧了,我这儿倒有一份证据,诸位想瞧一瞧否?”
就算不想,又哪里由得着选?
杜宣缘向一侧的衙役使了个眼色,那衙役便上前一步,奉上一本半旧的册子。
“这本册子是何时入衙门档案的?”杜宣缘问。
“一月前。”衙役答道。
医博士听到这个时间还是迷迷糊糊的,程归却已经抬起眼,全睁的眸子牢牢黏在杜宣缘身上。
“在此期间可有对其进行修改?”杜宣缘又问。
“没有。”
杜宣缘点点头,最后问:“你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衙役道:“将册子归档的、抄录的、看管档案间的人皆可作证。”
医博士被杜宣缘突然叫来的这出“戏”搞得糊里糊涂。
程归的眼中却渐渐有了光彩,嘴角也微微上扬些。
这一连串的问话看似有些多余,实际上是杜宣缘在向在场的所有人展示证据的可靠与公正。
“好。”杜宣缘伸手将册子拿过来,径直翻到某一页停下,眼睛在纸张上扫一遍,又抬头看向医博士,“敢问医博士,瘟疫急症而死的患者是何模样?”
医博士虽未见过程母,但先前听程归堂上所言,也能猜到她得的是哪种疫病。
但杜宣缘向他问这种话,他只觉有诈。
公堂之上,由不得他继续犹豫,于是医博士迟疑着根据自己的经验描绘起病症来。
杜宣缘又问了几句关于病症的问题。
医博士一一作答。
最后,杜宣缘合上册子,似笑非笑地问他:“哦?这么说来,患这种瘟病而死的患者,手脚不会生出绳索捆上石头?”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到弱智的问题。
根本不可能会有哪个患病身亡的人,手脚上自己长出绳索石头。
那必然是有旁人所为。
医博士的表情瞬间空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傻了,不知该作何回复。
杜宣缘面色一沉,将册子拍在案上。
她站起身来,俯视着汗如雨下的医博士,朗声道:“那具尸首从井中打捞上来的情状,我的妻子都清清楚楚记载下来,当时在场打捞的衙役皆为人证。这本用作记录的册子也一直归档衙门。这样一具尸身,你还能言辞凿凿地说一句‘患病而亡’吗?”
陈仲因记录下尸首的死状后,便将尸首就地火化。
当时写下的记录寄存在衙门里,医博士无从得知详情。
而此前向医博士交代事情的那些人,只说捂死病妇投入井中,并未与他交代还有捆住手脚令尸体沉底的多此一举。
谁都没想到,黄家的“清理门户”,还会有走到对簿公堂的那一天。
医博士的身体颤如筛糠。
他心如乱麻之际,依旧绞尽脑汁思索着转机——毕竟他身上背着杀人未遂的罪责,那是如何也推脱不掉的,唯有替黄家挡住这一案,才能得到黄家援助的机会。
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医博士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脱口而出道:“是她!”
他指向身边的程归:“是她想借此勒索于我,故意杀害自己的母亲沉入井中!我只诊过那病妇一回,后边她便以我治死人为由威胁于我,我为此事所扰,实不知病妇尸身在何处,那病妇又究竟因何而亡!”
话音刚落,旁边的程归登时起身,捏紧包子大的拳头狠狠向医博士砸过来。
两侧的衙役急忙上前拉架。
医博士抱头鼠窜,口中依旧在为自己新想出来的说辞找补:“她欲借黄家脱身,便将尸首投入黄家废宅的井中,又恐被人发现,故栓上了石头!”
他丝毫不觉自己这番话漏洞百出。
此时此刻,他近乎癫狂,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这番猜测,好似如此便能叫所有听见这话的人信他。
而被衙役拉住的程归死死咬牙,一双怒目泛着猩红血丝。
杜宣缘上前,轻拍几下程归的肩膀,转而看向医博士:“如你所说,患此病者,三日内便暴病而亡,程归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也是刚才杜宣缘问的,医博士亲口答出的病症之一。
医博士嘴唇翕动。
他眼睛突然一定,嚷道:“程归并不清楚!她担心那病妇死不了,故下此毒手!”
杜宣缘听到身后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只被牢牢拴住的愤怒野兽,恨不得立时扑上去,咬死胆敢激怒她的家伙。
“那程归瘦弱至此,又是如何避人耳目,将尸首运到黄家废宅的?”杜宣缘又问。
医博士神情闪烁:“这就是她的事了,我又如何得知?”
杜宣缘再问:“她搬运尸首,必会与其一路密切接触,为何并未染病?”
“染病总讲个概率,她在此之前还与得病的母亲同吃同住,不也没患病吗?”医博士继续找补。
杜宣缘见他是死不悔改的打算,终于冷笑一声,道:“那用来绑石头的绳子,并非麻绳、草绳,而是精布制成。程归一身粗麻衣裳,从何处弄来这数尺长的精布?”
又是猝不及防的一击。
医博士从未想过绳子的问题,他眼前这当务之急也容不得他去思索那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是黄要善派来人下的手,自然有他们自己的装备。
既是大户出身,再加上用东西的时候也从未想过会有被留作罪证的那一天,自然便形成这样一个大破绽。
医博士讷讷无言,终于说不出什么狡辩的话来。
后边拽住程归的衙役也稍稍松手。
程归用劲甩开一左一右限制住自己的二人,那二人见她似乎平静下来了,便顺势放开。
孰料程归刚刚脱身,便箭步上前,一拳将医博士击倒在地。
一个大活人砸在地上的动静尤其响亮。
周围人又立马上去阻拦。
程归却没有接着动手,只冷眼瞧着地上大声痛呼的医博士,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并州城近日逐步解禁。”杜宣缘背手而立,“那就请二位随我回定北军营中,同黄偏将军好好说个明白吧。”
.
程归的母亲葬在并州城外的山上,与此次瘟疫中所有死去的无主之尸同枕一片土地。
临行前,程归为母亲上了一炷香。
杜宣缘站在她身侧,看她的手指拂过墓碑上新刻的字。
此前陈仲因并不知道这具尸首究竟是谁,故也不曾立碑,这块墓碑是杜宣缘在程归尚陷牢狱的时候向城中石匠定下的。
这会儿程归看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眸中流露出感念之色。
她从怀中掏出自己在狱中编织的草环,轻轻放在墓碑上,最后跪地深深一拜,才随杜宣缘离开。
“我是个命硬的人,也注定孑然一身。”
二人行在山间小路上,程归忽然说了这样一番话。
杜宣缘只迈着坚定的步子往前走,并未当时给出回答。
就在程归以为杜宣缘不会就她那句颇为矫情的话给出任何答复时,杜宣缘平稳又干脆的声音传来:“命硬好啊。这个乱世,命硬点才能闯出名堂。活着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刚下山,杜宣缘便瞧见陈仲因在马车上探个脑袋。
他一瞧见杜宣缘,眼睛、嘴角都弯起来,瞳子里边点上了明亮的光。
“久等了。”杜宣缘说着,翻身上马。
她又看向身后的程归。
程归不会骑马,也大大方方说了出来,并询问是否能上马车同乘。
杜宣缘随陈仲因的意,陈仲因一贯和善,没多考虑便应下。
而马车里还五花大绑着一个。
那并州医博士在公堂上虽被击溃了防线,承认是黄要善指使得他,但叫他和杜宣缘同往定北军军营,与黄要善对峙,那是万万不敢的。
于是杜宣缘干脆把人绑了丢马车上。
这雷厉风行的手段,倒是叫一边旁观的程归稍显惊诧。
马车辚辚启程。
这回黄要善收到消息的速度倒是比杜宣缘的马车快了那么点。
他得知并州那医博士杀人不成反被捕,先骂上一句“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