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还妥协了,我不想蒋生在生命的最后的日子还留下遗憾。
上山那天,天空不作美,淅淅沥沥的一直在下雨。
眼前的路说是台阶,其实就是在疯狂生长的杂草上铺上的一块块灰石块,由于被雨水打湿,又湿又滑,稍有不慎就可能跌下去。
小道的两侧皆流过浑浊棕黄色的水,无拘无束地奔流而下,里面裹着些生活垃圾,像是大山的眼泪,在刻意惩罚这些对自然和生灵毫无敬畏之心的人类。
我不敢耽误,一个劲地往上爬。现在分明是五月,按理来说即将入夏,今年的夏天却比往年来得都要晚些。
我出门的着急,衣服穿得不多,冻得直哆嗦。但是看着前后没有伞的人冷得瑟瑟发抖,还是有些庆幸的。
至少我不会变成落汤鸡。
前面的一个老婆婆,看起来已经有七十多岁的年纪了,穿着的紫色袄子完全湿透,紧贴在她身上,衬得她像一头熊一样臃肿。
她并不是和我们一样走上去,而是十步一叩首,颤颤巍巍地挪上去的。
“老人家,冷不冷啊?”旁边一个打着碎花伞的女人问她。
“冷啊,可是没有办法,我家孩子还等着菩萨救命呢。”
老人家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老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她的眼睛是通红的,不知是进了雨水还是流了眼泪。
“我孙子生病了,好像挺严重的病,医生说能治,可是要钱,还要换肾。儿子匹配上了,可是拿不出钱,最后和儿媳一起跑了。我也没有钱了,豁出脸面四处借,结果连一半儿都没借着。”
老婆婆再次跪倒后,摇摇晃晃地起身,苦笑道“我孙子要是死了我也就不活了,反正到了年纪也还是要死,不如陪着他一起,省得路上太寂寞了,都没个伴儿。”
“小宇最怕黑,还怕鬼,到了黄泉路要是没个人跟着,一定会害怕的。”
听完她的讲述我们都是一阵沉默,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老人家。
还是那位女士拍了拍她的肩膀“人各有命,富贵在天。孩子不是坏人,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的手机早就因为进水关机了,走了几个小时我也不知道。
只觉得腿越来越沉,就像绑了沙袋,好不容易进入庙门,我们这群人的衣服没一个干干爽爽,都像刚从井里爬出来的女鬼,凌乱又狼狈。
即便是雨天,寺庙里香火气依旧浓郁到呛人,白色烟雾从屋檐下缓缓飘起,随后融进飘零萧瑟的雨水中,再寻不见踪影。
我双手握着香,腰深深弯下去,看着积了一厘米深的水,心里默念道“蒋生,多活一天是一天。”
在庙里歇了一会儿,直到雨变小了一些,我们才往山下走。
在此之前,老婆婆找到了我,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平安符,不由分说塞进我手里“小姑娘这么小的年纪就来爬山,一定是有什么难处,我求了两个平安符,送一个给你,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我知道不能随便收人东西,立刻要还给她,却被她连连摆手拒绝“傻孩子,把这符给你,也算我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你就别推辞了。”
回到医院,蒋生正在等着我。她的床前不知何时推来了一个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蛋糕,一个写着生日快乐的蛋糕。
她看着我,眼神从未有过的柔和,飘渺,犹如清晨升腾的雾气,噙在眼眶中“我快死了。”
我拼命摇头,把平安符塞到她手里,紧紧握住她没有温度的手。
我哭不出来,也说不出话。
“你不是早知道了吗?别难过,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害怕。”
蒋生抱住我,动作很轻很轻,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作漫天飞舞的蝴蝶离我而去“十八岁生日快乐,悠悠。”
她不叫我吴悠,因为她知道这个名字夹带的怨恨和诅咒。
她叫我悠悠,悠闲自在的悠悠。
我度过了十八年以来,最美好的生日。
…
蒋生走的那天雨下的很大,风刮的很冷,地平线亮起第一层光的时候,她死了。她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留下。
她不声不响地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为她高兴,她终于不用受苦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命运对她太坏了,所以人间再怎么挽留蒋生也还是要走。
蒋生死前选择了器官捐献,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一开始很抗拒,我不想看她的遗体被剖开,她已经死了,可是连身体的一部分都要被人拿走。
可是我又想尊重她的决定,我知道,蒋生不是脑子一热就能冲动行事的人,她一定深思熟虑过了,才会选择这样做。
最后,我还是没有拦他们,或者说我的看法或念头并不重要,因为协议书都签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蒋生的名字,我就算大闹特闹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只不过我没想到的是,接受蒋生器官的人,居然是那天给我平安符的奶奶的孙子。
我在病房外,看着他们祖孙俩抱头痛哭,那孩子露出的劫后余生的笑容,突然就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蒋生向来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我知道,她不后悔做这个选择。
我太累了,看着蒋生下葬后就昏昏沉沉睡着了,恍惚间回到我们第三次相遇,她叫住我的那一幕。
梦里的她在笑,我甚至不记得她那时是不是真的笑过。
背着光的她朝我伸出手,带着笑意的声音清脆悦耳“我叫蒋生,生生不息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