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又是怎么知道顾青杳是“流莺”的?
这里面有一环,他没连上。
如果坐实了顾青杳就是“流莺”,那杨骎就犯了欺君之罪。
徐相原本的计划是借此反咬一口,坐实杨骎的欺君之罪,这样一来杨骎哪怕掌握一百篇魏强的密文,再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相信了。
徐相掐着杨骎最软的一根软肋,给了他致命一击。
意味着当初杨骎萌生出流莺行动这个念头的一瞬,就注定了他此时此刻将以惨败收场。
可现在的结果是,一场关于顾青杳身份的指证,流于一桩带着绯色的情杀。
死者,是了,还有一个死者。
尸体上盖着白布,用担架抬进了公堂。
白布下只露出一双脚和一点裙裾的边缘。
蓝色的布裙子,印染着白兔的纹样。
杨骎觉得自己比想象中要镇定。
卢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侧,甚至伸出手搀在他的腋下扶了他的手臂,杨骎充满疑惑地看着他这奇怪的举动。
“杨大人,稳住,”卢晔的声音有点发抖。
奇了怪了,杨骎在心中默默地想,这个冷血怪胎的声音居然也会发抖。
“仵作说,尸体有一定程度的……损毁,”卢晔搀着杨骎,斟酌着语气和用词,“杨大人,您一定要……要……”
仵作缓缓地揭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单,像是在给公堂上的众人展示一件稀世的珍品。
“死因是,被人从身后拧断了脖子。死者走得很快……没有什么痛苦,但是尸体引来了附近的野兽……”
卢晔回避着目光,不忍心去看死者的尸体,似乎看一眼,都是对他们生前情谊的亵渎和背叛。而且,他宁肯不要去看,似乎只要不看她就还活着,是这世间的一道倩影。
仵作接着卢晔说不下去的话茬接着说,语气战战兢兢。
“死者的面孔被野狗啃噬、四肢和内脏亦有残缺……”
杨骎没有去看尸体,而是率先看向了站在自己对面的罗戟,他想看看他如何面对。
罗戟,因为先是失而复得了大哥,迅疾这大哥又得而复失,心情不可谓一般的激荡。
他有一些眼泪,但悲伤和沉痛得都非常克制。
这让大家都觉得无可厚非,原本以为早就死了的大哥又死了一回,至多不过是哀而不伤,有这些汹涌的眼泪,已然算驸马是重情重义之人。
罗戟知道自己在哭,但是他不能哭出声音,为了生者也为了死者,他只能表现出、贡献出这有限的悲伤,而且悲伤流露的对象不是他真正扼腕哀痛之人。
办案需要确认死者的身份,卢晔小心翼翼地提醒着杨骎。
“我怎么知道这个死了的女人是谁?”他反问卢晔,语气漫不经心,“没头没脸的,我上哪认识她是谁去?”
罗戟走近了死者,捏着裙裾的一角,哑着嗓子说:“这条裙子,是她十八岁那年自己织的布、亲手扎染的蓝底带小白兔花纹,我给她搭手帮的忙,因为她属兔……这条裙子,是她最喜欢的裙子……”
罗戟说着,砸下了两大颗眼泪珠子,于是他就说不下去了。
她走的时候就只带走了这一条裙子,他的东西,她什么都没要。
她认识他那天就穿的这条裙子,离开他那天也是穿着这条裙子。
那么,中间的岁月呢?
是通通都不作数了?还是她压根提也不想提,只想远远抛于身后。
杨骎这样想着,嘴里说出来的话全是另外一套:“一条裙子而已,穿谁身上不是穿?”
他的这一句话似乎让罗戟有了一点死灰复燃的希望。
杨骎又说:“都出去,是不是我的女人,我要看了才能知道。”
他这样说,在场的都是男人,知道这个看是怎么看,要看哪里。
肌肤相亲的夫妇,可以通过面孔以外的部分辨认彼此。
所有人都出去了,公堂上只剩下杨骎和这具疑似是顾青杳的、面目全非、残缺不全的尸体。
他走到她的身侧,伸出手,轻轻地卷起了她的袖口,捏了捏那段手腕。
感情好的时候,他们躺在床上闲聊天、开玩笑,杨骎捏着那段手腕跟顾青杳说原本想把她养肥了吃肉,结果天天捏这手腕,一捏一把骨头,再一捏还是一把骨头。
他的手指移到侧襟,指尖过处,纽子一粒一粒地被解开。
这手指是被顾青杳喜欢过的。
因为它们修长灵巧,像活泼的小动物一样能够逗得她叽叽嘎嘎笑着蜷缩成一团。
曾经在冰天雪地的辽东,他的十指和她的十指在貂皮手筒里紧紧地纠缠相握。
那时她的心贴着他的心,呼吸和心跳都是同频的,就像一个人。
一干人等在公堂外等了又等,徐相因为身体疲乏早就告辞,于是大家都觑着大理寺卿卢晔的脸色。
要不要进去看看?
卢晔也拿不定主意。
后来,还是驸马有担当,主动请缨。毕竟两头都是他的亲戚,由他推门进去看,最妥当。
木门吱吱呀呀推开,冬天天黑得早,日头的残光投下来,把杨骎拉成了一道长而滑稽的影子。
他半蹲半坐在那担架的一侧,白布单已经重新盖好。
杨骎像是三跪九叩似的低着头,伏下身子,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罗戟看不清他的面目表情。
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呼哧呼哧的,两扇肺像是坏了的风箱。
北风呼啸而来,卷起白布单一个角,北风的呜咽声将杨骎的声音并蓄一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