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礼当然很愿意陪她去超市。
他觉得她似乎在开始依赖自己,在让自己融入她的生活,这是个非常好的现象,他理所应当的答应了。
往常,像这种事他根本是不屑一顾的。
可他发现,原来平常的生活琐事,也很容易让他满足。
比如,当她拿着四度的饮料酒问自己能不能喝时,当她放心地将东西交到他手里时,乖巧地站在旁边等他拿包装袋时,他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她今天似乎很安静。
不知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别人。
午夜三点,两个身影在街道上拉长。
昏黄的路灯打在两人身上,照出一层朦胧的光晕,连衣服的颜色都开始变得模糊,仿佛老旧的相机里将静谧画面定格的照片。
陈若礼微微抬头看她。
看见她发梢上沾着细微水珠,那是由夜晚雾气凝结而成的,在她一根根浓密的发丝上晶莹跳跃,看见她的脸颊因行走而泛起红晕,像滚烫的熔岩掉进心脏。
他情不自禁说道:“累了的话就换我来吧。”
他凝视着她的脸,余光却放在她手上拎着的袋子上。
袋子里装满了今晚的收获。
也许是她的私心,她买了许多零食和饮料,其中不少是问过他口味的,似乎是特意为他准备的。还有些水果和冰冻熟食,沉甸甸的。
他原本想自己帮忙提。
可她死活不愿意,像在执着什么。
当然,宋烟希不会告诉他,今天已经够丢人了。
她不想再丢一次脸。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想到分别在即,也许是那首曲子让她想起了某人,也许是又到秋季总会令人无端伤感,多种情绪组合下,心里那道防线忽然崩塌,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挽回自己的尊严。
试图在一个比自己小的人面前,展现大姐姐该有的风范。
可惜,失败了。
最后还是让陈若礼帮忙拎着大袋子,自己则轻松地拎着几瓶酒跟在身后。
她默不作声。
陈若礼也没说话。
安静的街道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浅浅回荡。
这让她想起了上次深夜,也是陈若礼陪她回的家。
宋烟希悄声开口问:“你以后还会来吗?”
她既忐忑又期待,她害怕听到他的拒绝的答案,抓着袋子的手都忍不住攥紧。
可陈若礼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就瞬间明白了她在问什么。
他轻轻笑了下:“当然。”
他嘴角的笑意不减反增。
甚至连他那张冷漠古板的脸都变得柔和许多。
他发现自己的个子快跟她齐平了。
即使早就知道生理上的增长迟早会来,或许在不久后的某天,他就得低下头看她,不用再仰视她。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还是给他带来无尽喜悦。
最近,他有在很努力地吃饭。
当然,他不是埋头苦吃,把自己变成丑陋的大胖子。
他的饭食都由营养师搭配好,既能给他补充身体所需,还能调节肠胃消化。
他还在努力锻炼身体,希望当他超越她身高的那一刻,同样能让她眼前一亮。
这些事他都没跟她说过。
她不知道也是自然。
同时他也在思考一件事。
他发现,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某些东西开始不受他控制起来,在悄声滋长别样的情绪。
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男人。
那个叫陈若礼的男人。
-
这是暮春最后一场雨,也是初夏第一场雨。
随着湿气蔓延整个房间,倾盆暴雨接踵而至。
秦海心和陈正正在睡觉。
这是个无聊且令人乏闷的午后,暴雨让整个城市都安静下来,街道上没有人影,只有哗啦啦的雨声与水波四溅的声音。
陈若礼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
他盯着天花板,把手指当画笔,在空白的天花板上涂涂画画。
雨声不停地钻入耳朵里,吵得他烦躁地坐起身。
他掀开凉被,光着脚站在窗前,看见院子里盛开的杜鹃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满地残红。
他忽然想出去走走。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
看见保姆们也都因为大雨而昏昏欲睡,靠在椅子上眯眼休息。
他从她们面前走过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像幽灵般游走在客厅,然后打开了大门。
他没有带伞,也没有穿鞋。
他只是想出门走走,想淋雨而已。
可是当他沿着不认识的道路,不知不觉走到这个偏僻的湖边时,才发现自己走得太远,早已忘了来时的路。于是他站在桥边发呆,看着湖泊里被敲打出凹陷的水面,看见里边倒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
他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也是湿的,身上的浅蓝色睡衣紧紧贴着皮肤。
冰冷,潮湿,黏腻。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任何东西般。
只是呆愣地看着水面。
耳朵里只有嘈杂的雨声。
这个僻静的道路,连辆车都没有,路人更是寥寥无几。
附近的居民楼在雨天阴暗的背景下,显得萧瑟落败,他抬眼望去,只能看见阳台上随风飘动的衣物,还有窗户被雨水刮得朦胧的样子。
那个男人撑着伞走过来。
他原本是骑着自行车的,后来不知怎么的,撑着伞开始扶着自行车行走。
眼里忽然跃出鲜活的身影,让他情不自禁地回头,看见对方也似乎在打量自己。
远远的,隔着潮湿的雨雾,互相好奇地打量对方。
似乎彼此心中都在疑惑:为什么下这么大的雨还不回家。
而且还在如此偏僻的角落逗留。
那一刻,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个主意。
他想赌一赌。
这种惊险刺激的想法,让他的血液瞬间沸腾,仿佛身上的寒意都被蒸发,僵硬的身体终于开始活络起来,他不由得向前迈了一步。
他看见对方扶着自行车的动作忽然停顿下来,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的嘴角勾起了点笑意。
他的目光还放在那个男人身上,但身体已经靠在栏杆边上。
老旧的红木栏杆摇摇欲坠,漆花都已经凋落,只剩下光秃秃的古铜色木渣。
他紧紧盯着他看,一步一步往外挪。
他看见那个男人似乎瞪大了眼睛,紧张地盯着他的所有动作,嘴巴也逐渐张大,似乎有什么声音呼之欲出。
他似乎是想喊住他的。
可是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去,他已经翻身坠入湖泊。
他不知道这个湖泊有多大,水有多深。
他只是在坠落前的那一刻,嘴角还挂着邪恶的笑意,双眼还死死盯着那个男人的脸看。
他成功从对方脸上看见了惊愕茫然的表情。
但同样的,那个男人的反应十分迅速,几乎是下一秒,他就顶着惊愕的表情和他一起跳入水中。
他原本以为,那个男人是会游泳的。
不然他不可能这么坚定地要跳湖来救他。
然而他赌输了。
他低估了这个湖泊的深度,尤其是接连下了半个月的雨后的湖泊,水位早已高出警戒线许多,水底的淤泥像饥渴的食人花,死死缠着他不放。
他不会游泳。
他只觉得自己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往底下坠。
他甚至觉得,头顶的雨水也在拼命想让他下沉。
告诉他:你活着太多余。
于是他沉默地抿着唇。
耳朵里,鼻孔里,冰冷的湖泊水带着气压试图挤进来,浅淡的咸腥刺激着他的感官。
他的心脏因极致的压力而猛烈跳动,仿佛要爆裂般,在垂死挣扎。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窒息的感觉袭来,他仰头看见水面上有个模糊的影子。
然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次醒来,他看见陈正和秦海心双眼通红。
他们神情紧张地盯着自己,在看见自己睁眼后的一瞬间,又喜极而泣。
他们总是很爱哭。
秦海心最容易哭鼻子,陈正也被她的情绪影响,红了眼眶。
他们搂着他,抚摸着他的头顶,轻声安慰道:“没事了,宝贝,没事了。”
他觉得这个安慰起不到任何作用。
相反,这像是他们的自我安慰,出于对自己愧疚心理的弥补,觉得自己没有看好他导致他出事的安慰。
果然,等他从医院回家后,保姆们早已换了一轮。
这些保姆更为年轻,做事也更加小心谨慎,她们近乎机械般地听从陈正的命令,从不违背。尤其是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上,更是出奇的敏感。
有时候,陈若礼都搞不懂,为什么他们不能再领养个孩子。
他们明明可以拥有一个更健康更正常的小孩,为什么偏偏要执着于他。
他是女娲捏人的失败品。
是随意丢在这世上的弃儿。
这份爱太过沉重。
是他无法理解的存在,也是让他禁锢在这囚笼里的致命锁链。
他却始终无法找到开锁的钥匙。
他像只暴躁的狮子,不停地发泄着情绪。
他不停地摔东西,用刀子划伤那些保姆,看见她们手臂上流着鲜血而得意,看见她们见到自己像见到魔鬼般恐怖的表情,他忍不住开心地笑。
后来,他们把他关在房间里。
真正意义上地上了锁。
他反而情绪开始平静下来。
没有再躁动不安。
世界一片安静。
他开始翻开那本日记,开始试图了解那个男人。
从他醒来那刻起,他就知道那个救他的男人死了。
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非要将他救上岸,他无不可惜地想,如果他这份圣母心能往后倒退几百年,他或许会成为西方最受人崇拜的耶稣上帝。
只可惜,他的圣母心用错了对象。
偏偏用在了他身上。
如果他不救自己,或许这一切都已经结束。
这痛苦又罪恶的源头也会终结。
虽然在跳下去的那一刻,他确实在赌,在赌他会不会来救自己。
可事实上,他更希望他站在桥上惊恐发愣,他最喜欢看别人因他的行为而作出的表情,不管是什么样的表情,都能让他心里得到一丝满足。
他觉得这是一种古怪的艺术。
无人理解的复杂艺术。
所以他讨厌他。
他恨他。
他翻开那本日记,据说这是他的遗物。
是从他书包里翻出来的。
这本日记如他身上穿着的那套校服一样朴素。
里面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十分认真,所有的文字都与某个叫宋烟希的女孩相关。
这是他从小爱慕的邻家女孩。
在他的描述里,他有着迷人的魅力,有着令人陶醉的嗓音,还有总是令他心动不已的笑容。她像只灵动的兔子,在他身边蹦蹦跳跳,可爱又活泼。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
这名高三生竟巧合地和他同名,分毫不差。
他无不罪恶地想,这或许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有一个同名的人替他死去,让他这个本该死的人还存活在世上,继续饱受折磨。
他更加怨恨他。
想要毁掉他。
可是他已经死了。
于是他又想出了个新的主意。
他决定取代他。
替他去接近那位被他深爱着的女孩,然而冰冷地撕开他伪善的面纱,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游戏,从一开始目的就不纯粹。
他怀着报复且恶意的心思接近她。
他主动找上门,试图践行这个荒唐离奇的想法。
可在她推开门的一瞬间,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这种安静与以往不同,像是春风拂面,如同大地复苏的一刹那,温暖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