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后,两人在渡口旁支着的茶摊吃早茶。
自从知道段鹤是装的,昨夜段鹤怎么卖惨,苏秋水也没分给他一个眼神。直到他轻啄了一口她的脸颊,苏秋水才怒瞪他一眼。
茶馆老板姜娘子是个能干的妇人,不一会儿就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切得细碎的葱花浮在面汤上,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她招呼了两声,又打量了身着粗布麻衣的两人:“看两位的样子,是要南下寻亲吧?”
苏秋水没搭话,段鹤抢先说道:“掌柜猜得对,我家娘子是金陵人,此次南下是探望家中母亲。”
苏秋水隔着衣袍拧了他一下,眼神仿佛在说谁是你娘子,段鹤忍着痛,伸手拍了拍她的手以做安抚,眼神回应她这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苏秋水对着对面擦桌子的姜娘子,换上了一副笑颜:“夫君说的是,母亲年事已高,经年未见,做女儿的自然心中挂念。”
姜娘子笑了笑,夸了几句,句句都说她孝顺。
姜娘子一走,苏秋水立马搁了竹筷,往桌上一拍,又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女装:“段鹤,你让我换衣服的时候,可没说还有这一出。”
段鹤埋头吃阳春面,假装没听见她的话:“阿浅,你快尝尝,这面比宫里御厨做的好吃。”
苏秋水也不理他,端着面去对面的桌子吃。
她吃完就自顾自地去渡口等船,可天气变化无常,没多久就飘起了细雨,苏秋水刚抬手挡在头上,段鹤就举着伞过来了。
一个渔夫挑了两筐鱼,雨天路滑挑的扁担不稳当,一不小心撞到了苏秋水。
苏秋水猝不及防倒到了段鹤怀里,鼻尖又萦绕着他身上的沉水香。
“没事吧?”
他的气息喷洒在苏秋水的耳畔,苏秋水听出了他话中的小心翼翼,站定身子摇了摇头。
没等苏秋水说什么,段鹤又不高兴起来,他搂着苏秋水,像宣示主权一般:“怎么看路的,撞到我娘子怎么办?”
那渔夫为家庭生计奔波,怕错过渡口的船,这才毛手毛脚,也不是有意为之。
苏秋水觉得段鹤入戏太深,演过了,便以和事佬的口气说道:“我无碍的,老人家不必放在心上。”
渔夫慈祥地对她笑了笑,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直呼她是个心善的娘子。
见状,段鹤觉得她似乎又生气了。
又过了两刻钟,渡口的船到了,不是楼舟那种大型船,倒像是水上漂流的喝茶客栈。
船上有一个打快板的说书先生,不过几个普通的英雄救美情节,却赢得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苏秋水自己坐在临窗的位置喝茶,段鹤跟船上的小二打听着什么,从荷包里取了些银子放到小二手上。
她收回视线,转头看窗外的景象,这条船在金陵江上,外面的江水混浊不堪,水里似有滚滚黄沙,什么也看不清,漂浮在水面上的树枝也很多。
冷风将衣袖吹得猎猎作响,苏秋水忍不住双手抱胸,忽然肩上一重,是段鹤给她披上斗篷。
他扳过苏秋水的肩膀,替她拢了拢斗篷:“我从前来过金陵,那时没有水灾,金陵景致甚美。”
苏秋水垂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又听见他继续说:“等七皇子的事情办完,我们可以来金陵生活一段时日,兴许你会喜欢。”
不知怎的,苏秋水情绪有些低落,整个人恹恹的:“段鹤,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在金陵遇到了危险,死在金陵……”
段鹤像触发了违禁词一样,脸色沉得像天上的乌云,下一秒就要降下一道天雷:“阿浅,没有如果,我说过我在,你不会死。”
他也不清楚他对她是什么感觉,可一想到她死在他面前,他就心脏一阵抽痛。
假如爱一个人,情绪会被她左右,那段鹤承认,他爱上了苏秋水,他不能没有她。
苏秋水没想到他这么应激,便没再说下去。
于她而言,她靠近段鹤只是为了缓解改变剧情带来的心绞痛,她撩拨段鹤只是为了能在皇宫多一个靠山,她和段鹤来金陵只是为了伺机逃跑,再也不用面对上官澄。
段鹤将她搂入怀中,哑声道:“阿浅,不要再说死这个字,这个世上除了兄长外,我最在意你。”
船忽然一阵剧烈摇晃,苏秋水刚扶着窗站定,便听见小二大喊:“水匪来了!水匪来了!”
段鹤叮嘱她找个地方躲好,拿着佩剑便冲向了小二声音传来的方向。
金陵匪患横行,当地官员亦头痛不已,离京前上官澄给了段鹤一道密令,便是剿灭水匪。
苏秋水躲在桌底下,面前一片狼藉,船上的百姓四处逃窜,可船就只有这么大,再怎么逃,最后还是要落到水匪手里。
不过数十人,一时间,死的死,伤的伤。
苏秋水转念一想,眼下正是段鹤顾不上她的时候,她看了看湍急的水流,若是跳下去,还是有生还的可能的,若能生还,她就能同时摆脱上官澄和段鹤了。
趁没人看她,苏秋水迈腿爬到了窗台上,此时正巧一个长着络腮胡的水匪砍了过来,她惊得大叫一声,身子往水里倒去。
段鹤刚提剑回来,就看到这一幕,眼珠怒得冒出了红血丝,一剑刺穿了那水匪的喉咙。
“阿浅!”他给她披上的斗篷放置在桌上,还留有她的余温。
段鹤丢下剑,撸起袖子就要往水里跳,小二见他如此举动,急忙跑了过来,抱住他的劲腰:“客官切勿冲动,这水流急,若下去就很难上来了。”
段鹤挣扎,却还是干不过死死抱住他的小二,他心中懊恼,嘶吼了几声。
……
苏秋水水性不好,刚跌入水中时,水就从她鼻子呛了进去,失去意识前,她还被迫喝了几口浑浊的江水。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她醒来是在一间水边的屋子里。
有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姑娘给她擦脸,她迷迷糊糊掀开眼皮,那小姑娘就匆匆忙忙跑到外面叫人。
“哥哥,救回来的那个姐姐醒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竹青色衣裳的男子跟着小姑娘进屋,隔着手帕给她把了把脉:“姑娘,你可觉得有什么不适?”
苏秋水坐着榻上,看了两人一眼,摇摇头道:“没有。”
那男子收回手,声音温柔:“你落水了,我妹妹农洁救了你,你身子还有些虚弱,可以在清风寨暂住一段时日,我是清风寨的大夫,农桓。”
农桓交代了几句,又走了。
苏秋水拍了拍脑子,清风寨一听就像做坏事的团伙,她不会倒霉到跳水前被水匪追杀,跳水后被水匪捡走吧?
苍天啊,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见苏秋水在直愣愣地发呆,农洁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苏秋水怔了怔,淡淡道:“我姓苏,名秋水。”
农洁笑了笑,眼睛像盛满星星一样好看,手撑在榻上看她:“秋水,好有诗意的名字啊,我读过哥哥木架上的书,书里说望穿秋水。”
苏秋水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说是因为她出生在秋天,命里缺水,父母才这样取名的。
农洁对她很有新鲜感,围在她身边像一只活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又问了她很多外面的事。
到了夜里,农洁也闹着性子,非要跟苏秋水一起睡。
苏秋水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农桓在清风寨当大夫?在外面行医救人,岂不是能够更好发扬学来的医术?”
黑暗中,农洁叹了口气,说道:“我哥哥也不是一开始就在寨子里的,是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塌了山里通向外面的桥梁,山里百姓求医无门,我哥哥才带着我来这的。”
她心中还有些莫名的委屈,又道:“我已经半年没见过外面的人了,所以见到你,我很好奇。”
苏秋水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段鹤的脸,心虚地避开她灼热的视线,淡淡道:“外面也没什么好的,若你哥哥能护着你,那便好。”
半晌不见农洁回应,凑近一看,她已经睡着了,大概是白天折腾了苏秋水问了许多,此时已经累了。
苏秋水内心平静躺在榻上,但愿段鹤不要固执地寻找她,就当她已经死了。
……
左昭气得拍案而起,不给段鹤一点好脸色看:“段大人,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吗?你可没说阿浅会遇险,如今惺惺作态又有何用?”
旁边一个差役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金陵匪患横行,这是已经上报给朝廷的事,如今打捞了两日,什么也没捞到,怕是尸骨无存,已经被大鱼吃了。”
段鹤自从到了金陵,两日都没合眼,他怎么也不肯相信,苏秋水会就这样死在他面前。
往昔纠缠似在昨日,就好像昨日她还在他怀里,弱弱的语气说她心绞痛,撒着娇要他抱。
左昭看了看他几乎发白得像病态的脸色,挥退那个差役,走到他跟前,冷静道:“天有不测风云,阿浅或许是不幸,希望段大人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来金陵,来金陵又是为了做什么?”
段鹤向驿馆要了几壶酒,食之无味地灌向喉咙,酒烈或者不烈,他已经没有感觉了,他觉得心好痛。
要是他没有强求苏秋水与他同行,也许她就不会死。
他心脏抽痛,像是苏秋水的心绞痛转移到了他身上。
段鹤想要借酒浇愁,大醉一场,却越喝越清醒,他还有事情没做,不能就此消沉,他要连带着苏秋水的债,一一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