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野将印象中的人名对了一遍。
校运会砸瓶子的女生,好像姓盛,盛嘉妍。大家都传她很有背景,因此袭野查过。
说来也巧,潘仰恩嚷嚷过的干爹,正是盛嘉妍的叔叔,港务集团的董事长。
潭州航运物流的大事小情都要从她家手下过,据说合资子的公司去年也在港交所上市,风头无两。甚至可以说家庭条件好的明中学生,父母大多就是靠这几个龙头企业过活。
但这又关他们穷学生什么事?
卓恺也没放在眼里,只是对袭野说:“小事,别理。”
他“嗯”了声,视线重新回到台上。
又有音乐生纳罕道:“固定曲目也钢琴伴奏?红歌的谱子,难度都不低啊,力道也要很足,她这点水平能不能够啊——”
黄河大合唱第七乐章气势雄浑的前奏,这时铿锵奏响。
安珏手起腕落,一连串和弦长爬音如同巨石滚落,落在黄河里,激起万丈波涛。
五声音阶为主的旋律,大气恢弘至极,不像在弹而更接近敲击。但不同于一些演奏者夸张的肢体动作,安珏身体晃动幅度很小,眼神随着手指飘移,游刃有余。
台下在短暂的震惊过后,接连发出“喔”的呼喊,掌声雷鸣般此起彼伏。
先前四班都是在音乐室排练,钢琴本身很老旧,回响也有限。现在到了礼堂,扩音器安上立式钢琴,效果震撼得不行。
同学们心潮澎湃,声音随之高昂起来,情绪特别饱满。
学生都不是专业合唱队,比的不是专业技术,就是比谁能唱出这样的精气神。
卓恺也跟着站起来,又在纪律委员的提醒之下坐回去:“我的天,安珏这真高手,深藏不露啊!难怪说她是钢铁黛玉,手劲真大。欸,弹钢琴是看手劲的吧?”
有同学白了他一眼:“拜托,人家多年练琴的真功夫被你说得这么廉价。只看手劲的话,那你们练体育的岂不是个个斯特劳斯?”
“斯特劳斯是谁啊?做汽车的那个?”
“……那是劳斯莱斯!”
嘈杂的笑声里,袭野视线涣散,但唇角也不自觉地翘起来。
歌曲的间奏阶段,有人加入了合唱队伍。
生物老师徐正辉昂首挺胸站在了队列的第一排,四班同学毫无准备,都惊讶得不知所措。安珏也是模糊一震,但手上不敢停,只是减缓了间奏的速度,配合同学们调整状态。
没想到徐正辉自己站住了还不算,又往台下招手,口型非常明显:快点,多好的机会!
他是高二年级的段长,热爱大场面,四班的科任老师们只好硬着头皮也站了上来。
徐正辉这才满意,并为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感到骄傲。
反正一曲《保卫黄河》,人人都会唱。
前半曲的热烈气氛,至此荡然无存。
这歌唱完,台下反向平平,只剩了机械式的鼓掌,三三两两的,不成气候。
因为有老师破例登台,评审团根本不敢压分。但他们又不敢抬得太明目张胆,于是千算万算,平均分刚好比十班多了零点一,跻身首位。
台下霎时炸开了锅。
从后台走出来,安珏还在回味刚才的演奏。钢琴大概是很久没有调过,F5是个空音,压下去好多次都没个响。
倪稚京则白眼翻天:“好好一场演出,全让倒霉熊给毁了,真倒霉!”
有同学傻傻的很天真:“我觉得效果很棒啊。而且我们后面也就只剩三个班了,不可能超过我们。合唱比赛第一历来都是特长班,没有平行班拿过呢。”
“老师跟我们一起上台唱,别的班肯定不服气。”
“又不是我们要这样的!”
“人家管你原因呀?”
坐回四班坐席,周围嘘声一片。
就连礼堂二层,栏杆前也冒出许多脑袋,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叫喊整齐划一:“作弊,作弊。”
“投机倒把,丢人丢到校外去。”
后方的陌生同学忽然拍了下安珏的肩:“安珏,有人给你传情书了。速度够快啊。”
她吓了一跳,强定心神接过信封:“谢谢。”没打算看的,但封皮捏在指间,信瓤的触感很硬,并不像普通信纸。这才把胶封撕开。
信封中装着几张照片。
照片自然聚焦安珏,是在校运会上拍的。可她没在任何一张里看镜头。
这是显而易见的偷拍。
安珏一阵头皮发麻,如有所感地抬起头,在礼堂二层隐约看到一个人——头发染黑了,也瘦了不少,正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她。
礼堂内灯光昏暗,她不确定是不是潘仰恩。
可仔细再看,又没有踪影了。
错觉吧?
先不必多想,关注眼前的困境要紧。
屈居第二的十班就坐在四班的斜对面,有学生已经站了起来,双手轮流比着中指。
若是正常比下来,四班就算拿不到第一,也能取得不错的成绩,总不算辜负大家近来的努力。
今晚这样一折腾,还不如不比。
班上脸皮薄的女生已经垂下头,啪嗒啪嗒地开始掉眼泪。
班长和文艺委员赶紧出动,劝完一个又一个。
这边安珏刚披上羽绒服,徐正辉红光满面地走过来,大声赞道:“安珏,弹得真不错,很有气势!我们这些老家伙的热血,都被你这精彩的演奏唤醒了,也算重新体验一把青春,是吧?哈哈!”
她无法,只得点头:“谢谢徐老师。”
“当然了,学习方面也要再加油。我们四班虽然是平行班,但大家也要筚路蓝缕,再创辉煌,永不服输,懂不懂啊?”
全班没几个人抬头,更别提响应。
徐正辉也没所谓,哼着调子又坐回评审席去了。
倪稚京刷着手机,大约是看到什么不想看的东西,烦躁地长按关机键,起身就去了厕所,眼不见心不烦。
黑暗中,不知道哪个班的男生还在说:“谁让四班要搞花里胡哨的伴奏,要不然老师怎么会上台?”
“我觉得挺好的呀。”
“画蛇添足。那谁谁想显摆呗,当谁没弹过钢琴似的。你们没发现她弹空了几个音吗?”
“没有耶,还是你厉害。”
安珏把外衣拉链拉到最上头,抵着下巴,闭目养神,只当没听见。
最后三个班也很快唱完,如大家所料,分数上没再掀起什么浪。
高二四班由此破天荒地拿了第一。
文艺委员很不情愿地上台领完奖,特等奖,回来的时候却嘴巴一扁,是后知后觉地委屈了。安珏拍了拍她的手背。
别校代表最先退场,其后是校领导和老师。学生会留下来组织谢幕活动,纪律委员恶作剧似的,拿着话筒又来了个返场:“都等一等,保持卫生人人有责,在这里宣布一下在礼堂做值日的班级啊——你们都想听到谁的名字啊?大声说出来!”
“谁拿冠军谁扫地!”
“高二四班!”
“不能白得大便宜!”
纪律委员点头:“还得是我们明中同学,一猜就猜中了,祝大家高考押题也百发百中!”
他话说得讨巧,大家都爱听,一时笑个没停,笑上头了,塑料纸袋到处乱飞。有人喊道:“同学们新年快乐!”
更多零食饮料的残余,如礼花抛起。
“新年快乐,鼠年大吉!”
“喂,农历新年还没到呢。”
“哎呀没区别啦!”
“……”
明中现在这个礼堂,是去年在老礼堂的基础上扩建的,还保留了一定数量的旧构造,廊道缦回,清理起来并不容易。
校运会事件处分那会儿,两个班级轮流做值日,都喊着累。
可今夜这个情况,把全部困难留给四班,才是众望所归。
不是没有恻隐之心的,相邻的平行班都问需不需要帮忙。叶亦恭离场路过时也想搭把手,可刚问两句,就被实验班其他同学拉走了。
不过四班同学不想拉着别人一起成为众矢之的,本也不会答应。
安珏没找到倪稚京,心想总不会还在厕所,应该是走出礼堂透气了吧?问同学要了手机,打过去竟然也是关机。她无奈起身:“我和稚京去扫入场阶梯那块。”
杨皓原惊诧:“噫,外头好冷,怎么好叫你们女孩子扫的。我去我去。”
安珏摇头:“没事,我可以的。”
给安珏写过小作文的男生跟着起哄:“那我呢?拒绝耗子就算了,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呗安珏?”
她脸上挂了笑,却还是坚持:“稚京肯定已经在那里等我了,走啦。”
男生挠挠头:“行吧。啊对,你今晚弹得超好,还有咱文艺委员,那指挥水准,没说的!”
班长带头鼓掌:“大家都表现得很棒。”
“就是,平时我老破音,今天那个激动啊,嗷一嗓门就上去了。”
“爱你们哟!”
对情情爱爱喊打喊杀的年纪,公然说出来却是另一番风景。
或许还有些不可告人的隐晦,也可以从这句普适性质的表白里找到独特的意义。
还在哭的同学也破涕为笑,大家相互打气鼓励着,也不抱怨其他学生退场时留下这么多垃圾了。
安珏提着扫帚去到入场阶梯前。
外头果然下了雪,且下了很久,积雪几乎没过鞋跟。
虽然穿着最厚的羽绒服,但表演时为了配合旗袍,安珏脚上只套了双布鞋,底子薄,迅速被雪水浸湿,寒气自上而下地钻起来。
她冻得发麻,蹲下来,徒劳地擦着布面上的水渍。搁在身边的扫帚忽而被人捡起。
安珏笑了声,转过脸:“稚京?你刚才去哪……”
话停在一半——因为她看到的是一双男款球鞋。
刚才礼堂二层看到的,莫非真是潘仰恩?
不会的,袭野明明说过他不敢再生乱了。
再说这里是明中,自带“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守护神咒,没什么可怕的。
安珏打定主意,站起身,面向对方。
然后她就愣住了。
袭野形单影只地站在阶梯前,难得穿了件棉衣外套,也还是薄,肩线被骨架顶出硬朗的形状。冷灰羊毛衫的高领上挂着许多雪粒子,融化后的露水颗粒分明。
两人都默然,一开口却又撞上了。
“你进礼堂休息吧。”
“你脸上伤还疼吗?”
安珏蹲得腿麻,走近时晃了下。袭野虚扶了一把,隔着手套和厚厚的羽绒服轻握住她的小臂,也可能是手腕?总之不盈一握。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能弹出那么震撼人心的奏鸣曲。
安珏低头看着羽绒服袖口,他立刻松手,又紧了紧扫帚:“我没事。”他不想多提脸上被丁文麒撞出来的伤,话归正题,“外头冷,你的围巾手套呢?”
说完他就脱下手套,安珏嗅到一股洗衣皂的清香,特别好闻。袭野又往前递了递:“才洗过的。”
他竟以为她会担心这个。
安珏讷然:“这么大的手套,是要我戴上和你去打棒球吗?”
袭野眉心稍折,很认真地思考:“那个我不会。”
安珏没忍住笑了。
听到这笑,袭野也总算放松些:“你快进去,我来扫。”
安珏摇头:“不用啦,我不是一个人,稚京会帮我的。”
“她回家了。”袭野不咸不淡地说,“卓恺看到她上了倪主任的车。”
安珏哑然片刻,但稍一回想,倪稚京并不知道四班拿了第一,自然也不知道还有赛后大扫除一事。
就算知道了,雪天路滑的,安珏也不放心让她动手。
反正现在也没差。
反正兜兜转转,她都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