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绒这句话问得轻巧,尾音还微微上扬,带点街坊们听书时津津有味的调调。
可那双落在他脸上的杏眼,方才还笑得如春日解冻的溪水般清亮,此刻却像三九天的冰溜子一样又尖又冷。
怎么,当本姑娘是泥捏的?
厅里的哄笑声渐歇,街坊们的目光齐刷刷钉在地上那人身上。
王婶子手里空盆的滴水声落在死寂下来的空气里,嗒嗒嗒的,听得人莫名心头发紧。
那混混侧脸贴地,腥粘的猪血糊满了后脑勺和脖子,连带着脖颈处的旧衣领子都染得黑红一片,像块刚从污糟泔水里捞出来的抹布。
他被摁得死紧,挣扎了几次都没成功,只从沾着血污的喉咙里挤出点断续的呜咽。
“没…没人指使……”
他眼珠子往边上乱瞟,却不敢直视苏绒,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嘶哑得像个破风箱。
“就…就看不惯你们…招摇…骗人钱…”
“哦?骗人钱?”
苏绒小巧的下巴微抬,眉梢倏地一扬,像被顽皮的风拨弄的柳丝尖儿,带着几分灵动又嘲弄的弧度。
抱着还在微微发抖的雪姑,她往前轻盈地踱了半步。鞋尖儿停在那人正前方。
少女的嗓音依旧清凌凌的,带着点虚心请教的好奇,像春水漫过卵石。
可话里的刺儿直往人心窝里戳。
“我们敞开门做买卖,听故事逗猫全凭自愿。街坊邻居喝杯粗茶,给猫儿捧场几枚铜板,那是情分。怎么就骗钱了?”
“莫非你进去谁家戏园子,听完曲儿看罢书,喝盏茶解了渴,也都要拍桌子说人骗你钱不成?”
这话把理掰得透透的,立刻引来一片应和。
“就是!咱们乐意听张先生讲雪姑,乐意看猫儿打滚儿,花几个子儿心里舒坦!碍着你啥事了?”
“自己心黑,看啥都是黑的!”
“你胡说!”被摁着的混混急了,梗着血淋淋的脖子嚷嚷:“谁家听个猫故事就能赚那么多!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
苏绒截住他的话头,身子又微微前倾了些,连带着一束穿透竹帘的阳光也笼住她半边侧脸,将另一半的脸颊藏入柔和的阴影里。
阴影下的瞳仁映着地上狼狈的人影,锐利得惊人。
怀里的雪姑也感受到主人的气势,蓝眼睛冻得溜圆,警惕地盯着地上的人,连尾巴尖儿都不抖了。
“是看我们门庭若市,眼红了?”
少女的声音压低了点,带着一丝了然,目光从他那狼狈不堪的脑袋移到油腻反光的衣襟上,又轻飘飘地补了最后一刀。
“还是…打量着我一个开猫馆的小姑娘,觉得好欺负?”
地上的人被她一语点中心思,脸皮狠狠一抽,嘴里还想强辩:“我……”
“你什么你!”
张大壮见这人到这份上还嘴硬,气得额头青筋再次暴起,虎目圆睁!
“你老实点!”
他怒喝一声,按住肩膀的大手猛地一发力,另一只手就朝对方胸前抓去,想把这人翻过来仔细教训。
“老子今天非让你……”
只听噗通一声闷响,一个沉甸甸、灰扑扑的褡裢竟从这人怀里滑脱出来。啪嗒一下就摔在了的青砖地上。
嚯,意外收获!
“诶?诶诶?”
靠得最近的一位矮胖客人是个常在码头扛包的汉子,眼睛极尖,下意识就往怀里一摸,立刻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这不是咱的钱袋吗?怎么跑这狗东西身上了,里头还有今早刚结的半两银钱呢!”
他几步抢上前,一把抄起那钱袋,翻过来一看底部角落绣着的歪歪扭扭的朱字,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
下一秒,便指着地上狼狈挣扎的泼皮,对着苏绒和张不容怒声道。
“掌柜的,张先生!我想起来了,刚才就这人坐我对过,我掏钱时被他瞥了好几眼!定是他趁乱摸了去!
“怪不得嚷嚷什么看不过眼,呸!分明是自己手脚不干净还恼羞成怒,才骂出这么难听的话来!”
“好家伙!”
“我说呢!”
“原来自己就是个贼!”
群情再次激愤起来,口水都快把那破皮淹了,张大壮气得手上又加了把力气,疼得那泼皮嗷嗷惨叫。
就在这时,一直闲坐柜台后、仿佛置身事外的张不容,放下手里的粗瓷茶盏。
茶盏落定那细微的一声,在喧闹中却奇异地清晰,让厅内骤然安静了几分。
他眼皮都没抬,像是随口闲聊今天买了几文钱的菜,声音平淡无波。
“廷尉大人平日里虽不爱搭理俗务,可这猫馆嘛,是他特意关照过的地界。 ”
张不容慢悠悠开口,随后便顿了顿,半阖的眼皮略略一掀,瞄着那人眼中霎时闪过的一丝恐惧,话锋一转,语气陡地转厉。
“抖什么抖! 看来不是头一回进廷尉衙门喝茶吧! ”
张不容这话像道无声的雷,那人瞬间不作声了,态度也好了不是一点半点,那腰杆硬是折了下去,缩缩脖子,努力朝苏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神了!”
“张先生!您…您真是活神仙啊!”
厅内众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和惊叹。连那位泼辣的王婶子都张大了嘴看着张不容,满眼都是敬畏。
地上那泼皮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那张被猪血糊得看不出原样的脸上,只余下彻骨的惊骇和被彻底戳穿的绝望。
他像被人抽了脊梁骨,瞬间瘫软下去,再也提不起半点挣扎的气力,笑也笑不起来了,徒劳地发出“嗬…嗬…”的气音。
果然,偷东西是顺手,抹黑猫馆才是正菜啊!
苏绒眼底也闪过一丝惊叹,但更多的是了然。她抱着雪姑,居高临下地看着彻底蔫了的那人,轻轻哼了一声。
“原来是这么个来路。偷红眼了想找个软柿子捏,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咯。”
少女小巧的下巴朝着他那颗价值半盆猪血的脑袋一扬,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怀里的雪姑也轻轻舔了下她的手背。
苏绒抬手顺了顺雪姑颈后的软毛,话锋一转,清亮的声音干脆利落转向张大壮等人,声音清亮。
“几位大哥帮个忙。这位爷,就劳烦扭送去廷尉张录事那边走一遭。偷东西,污蔑构陷,寻衅滋事可是众目睽睽,人证物证俱全!”
“对了,别忘了把王婶子那盆猪血的钱也算上,我们猫馆替他垫付的双倍,可得一文不少地讨回来。”
她条理清晰,安排得明明白白,张大壮几人立刻应声:“好嘞,苏小娘放心,包在咱们身上!”
“等等,等等啊我说姑奶奶!”
那泼皮一听还是要送去廷尉,还要赔双倍的猪血钱,最后一点侥幸也没了。
不顾疼痛地扭过头,对着苏绒和柜台方向哀嚎起来,声音是真带上了哭腔。
“姑奶奶!饶命啊!我说!我真是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是、是…是有人给了我十个大钱,让我过来…过来闹点动静……说…说事成之后还有十个……”
终于咬钩了,总算是撬开了这张嘴。
苏绒和张不容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冰冷的了然。
果然,是有人藏在暗处使绊子。
“谁啊?”
“十个钱就卖良心?”
街坊们又炸了锅。
苏绒抱着雪姑的手,轻轻抚过它柔软的肚皮,脸上那点看热闹的轻快笑意倏地收得干干净净。
少女澄澈的杏眼此刻像蒙了层薄霜,平静地看着眼前涕泪横流的无赖,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吊谁的胃口呢?还是说…你觉得只要不讲,我就得哄着你?坦白从宽,进去蹲几天也就罢了。可要是还想着耍滑头……”
她顿了顿,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就不只是挨板子了。”
这话是提醒,更是威慑!
泼皮猛地一哆嗦,瞬间咬了咬牙关,眼里的恐惧几乎化为实质。
十个大钱和自己的小命,孰轻孰重?他再清楚不过!
刚才那点想提高价码的小心思,被苏绒三言两语掐灭得干干净净。
这猫馆……
这看着水灵灵的温柔女老板……
还有柜台后面那个懒洋洋的先生……
才是真正的煞星!
他这是惹了什么人啊!
像垂死挣扎一般,他猛地朝苏绒的方向扑腾了一下,虽然立刻被张大壮死死按住,声音里全是惊恐。
“姑奶奶!我说,我全说!别给我送廷尉去!我现在就——”
苏绒连眼皮都没朝他掀一下,只是对着张大壮他们淡淡地点了下头,声音清凌凌地盖过了那泼皮的哀嚎。
“现在才想起来要讲?晚了。”
“猫馆不是衙门审案的公堂,更不是给你讨价还价的地儿。想讲?去廷尉府衙的堂上,找该听你讲的人,慢慢讲吧!”
一锤定音,再无转圈。
这混混的眼神瞬间灰败,彻底瘫软在地。苏绒也懒得再看他,转向张大壮他们。
“烦请几位大哥送他去吧。”
张大壮几人应着,跟拖死狗似的把那位架了起来。
王婶子眼疾手快,抄起自己那个还沾着点儿残血的空木盆,不由分说塞到一个小伙手里。
“这也是证据!别让这腌臜物污了猫馆的地儿。”
人群闹哄哄地押着人远去了,议论声和脚步声渐行渐远。
前厅终于清静下来。
苏绒抱着雪姑走到柜台边,看着仿佛刚才只是打了个哈欠的张不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还真是掐着点儿来的。”
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柜台,语气里是无奈、厌烦,以及一丝冰冷。
这哪里是冲她来?分明是冲刚来的周大娘,冲猫馆背后那点刚聚起来的人气。
人家前脚刚进来,这晦气事后脚就找上门。
背后之人的心思,真是蠢得昭然若揭,却又恶毒得令人齿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