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绯反应极快。月暄的声音一响,她立刻丢开秋朗,转身如乳燕投林般扑入父亲怀中,抬头瞬间,已是泪如雨下,哽咽道:“爹爹,他咒我死啊!”
月暄低头,目光扫过火盆中尚未燃尽的黄纸与祭文,面沉如水。他虽不崇信鬼神,却也对这类事颇为忌讳,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自找晦气。况且今日是他女儿的笄礼,更应天地人和,尽善尽美。
他松开月绯,大步上前,蹲在秋朗身旁,沉声质问:“秋朗,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秋朗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刺鼻难耐,微微侧头,试图避开。
月暄察觉他的动作,伸手狠狠扣住他的下巴,强行扳正他的脸,往日的温柔怜爱荡然无存。他指节用力,捏得秋朗脸颊泛红,痛得轻呼出声。
月暄恍若未闻,寒声道:“我在问你话。”
月暄酒量不佳,酒品更劣。为此,他平日一向滴酒不沾,唯独今日因女儿成年,又逢丧妻四载,悲喜交加之下,多饮了几杯,此刻已是醉态微显。
秋朗不知此事,却因他的粗暴心生怨怼。他负气般闭口不答,泪水如断线珍珠,滴滴砸落,沾湿了月暄的手。
月绯见状愕然,连自己的哭声都止住了。她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掉这么多眼泪。
月暄也是无奈,他试图为秋朗拭泪,却不得其法。他双手捧起秋朗的脸,用粗粝的拇指擦拭他的眼角与脸颊。秋朗的眼尾被他手上的厚茧磨得嫣红如血,痛楚难当,猛地推开他的手,声音沙哑:“别碰我!”
月暄醉意上涌,头脑愈发昏沉。他扶额起身,倚墙而立,低头见秋朗仍颓然坐地,衣衫凌乱,长发遮面,羸弱的身躯颤抖不止,哽咽道:“今天是我母亲的祭日!”
此言一出,月绯人都麻了,心说:完了!
月暄万万想不到竟还有这样棘手又麻烦的事,他头痛欲裂,额角青筋暴突,口不择言:“不过一个娼妓!如何能与……”如何能与我的女儿相比?
“她不是!”月暄这话简直触及了秋朗逆鳞,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一下从地上跃起,如濒死的小兽般对月暄绝望嘶吼,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她不是!她不是!”
月暄完全没有为自己的话后悔的意思,反而因秋朗的不敬更添怒意,他冷眼注视着秋朗,步步逼近。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秋朗在他居高临下的目光中步步后退,眼中交织着惊惧、伤痛与决绝。他缓缓摇头,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你以为你是谁?!你谁也不是!我出生时你不在,我母亲亡故时你也不在,你何以为父?何以为夫?你甚至……甚至将我的母亲视作娼妓!你是南山王又如何?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与‘他们’无异,都是禽兽不如之辈!你甚至更加肮脏、卑鄙、无耻!他们都敬你、怕你,我不!我恨你!”
“啪——”一声脆响,月暄的巴掌狠狠扇在秋朗脸上,力道之大,震得众人皆是心头一颤。
秋朗的话本不足以让他失态,可酒意与怒火交织,令他罕见地失了分寸。他指着秋朗的鼻子,怒喝:“住口!”
众人未尝见月暄震怒至此,就连月空也是一个激灵。她毫不怀疑,倘若说这话的不是秋朗,月暄一定会活扒了那人的皮!可见秋朗何其命大!月暄对他又何其隐忍,何其手下留情!
月暄的手劲不是开玩笑的。秋朗顷刻便被这一掌打得唇角渗血,脸颊高高肿起,颈间青紫的指痕更是触目惊心,狼狈不堪。然而,更令人侧目的是他眼中的偏执与倔强。
他环视四周,见到众人目光冷漠如冰的目光,恍然大悟般凄楚一笑:“你们都好高贵,只有我们母子是下贱胚!”
他的视线最后定格在月暄身上,泪光闪烁,蓄而未落,声声质问:“你是不是也这样想?你是不是从来都瞧不起我们母子?你是不是也以为我们是可供亵玩之物?比起你的王妃,你的女儿,我们什么都不是!”
月暄眉头紧锁,神情复杂地看他痛苦崩溃的模样,眼中闪过一抹不忍。他实在搞不懂这孩子,一个底细复杂的旧情人当然不能与南山王姬相提并论,但就事论事,月暄自从留秋朗在王府,待他便不曾有半点苛待,甚至为了弥补,他对秋朗甚至更加偏爱!月暄真不知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月暄烦了,语气不耐地说:“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谁说你了?!”
他抬手想要抓住秋朗,却被他灵活地避开。秋朗从他手中挣脱,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遁去,不知所终。
月暄斜倚墙畔,头痛地闭了闭眼,待醉意稍减,方问:“他跑去哪儿了?”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皆不知秋朗去向。
月暄的亲信周克恭匆匆而至,遥闻月暄之言,见气氛有异,悄然近之,小心翼翼地说:“适才见公子行色匆匆,似往府外去矣。”
凭秋朗那点能耐,须臾之间,月暄谅他一时出不了王府。然至入夜时分,月暄遍寻府中,仍不见其踪迹。
月暄怒不可遏,竟不顾宾客,调私兵封锁城门,率军搜城。
秋朗没有竹符自证身份,不能留宿客栈。酒肆人多眼杂,亦不便久留。所幸南郡荒寺野庙众多,他搭乘一辆破旧的驴车,颠簸着到了一处废弃神庙,孤零零地蜷缩在神像下休憩。
此庙供奉月神座下护法,蛇子“戾”之造像。庙宇年久失修,断壁残垣,人迹罕至。蛇子半人半兽,精壮的上半身犹持画戟,下身的蛇尾则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缺口。
因久经磨损,神像已面目模糊。秋朗借黯淡的月光去观察这尊可怖的石像,竟见光所照处,蛇子失去五官的脸上隐含笑意。秋朗既觉怪异,又感悚然。
秋朗曾遍览史册,从字里行间窥见古国浩浩泱泱。月氏,这个家族就如他们的神明般神奇而诡异。神鬼妖魅在神话传说中纷纷为他们的神明倾倒,拜服在她脚下。她的族裔传承了成百上千年,永远身笼一层神幻的斑斓色彩高居云端,不过偶然向尘世投下轻轻一瞥,就足以令无数人心动神移,使天下风云搅动。
而他,秋朗,一个卑微的异乡人,却误入了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这世界神秘而怪诞,仿佛一张巨网,吞噬一切凡人、一切精神、一切□□。他心生恐惧,猛然意识到自己当年来到这里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他胸中霎时燃起一股决绝的念头:他要离开,他要逃出去!
蓦地,神庙正门被猛然撞开,巨响如雷,震断了他狂乱的思绪。秋朗试图起身,双腿却酸软无力,只能绷紧身体,缓缓后退,直至背抵香案,方才停下。
月暄逆光而立,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秋朗彻底笼罩。他身后无数黑衣兵士明火执仗,面目模糊,简直就像来自幽冥的追魂使者。
秋朗缓缓抬头,而月暄也正低头俯视他,对他说:“你跑得倒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