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崭新严肃的研究所,到老旧的附属家属院,要经过一条林荫小路,一座小花园将小路截成两段。
结束了一天的训练,青年拖着一身的伤口回家。
自诞生以来,青年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的训练——虽然他的系统被灌入了各种各样作战方式和完美战术,但不经实践始终是纸上谈兵。
路过茂密的林荫小路时,几个孩子的嬉笑声从小花园传来:
“言无译,别再看功课了,快来一起玩!”
“牧胜,你倒是躲一躲呀,脸都被宁冉揪红了!”
“周冕……”
他转头看去——一名青年带着五个孩子在小花园中玩耍。
研究所及其附属大院不是谁都能进来的。不出意外的话,这五个孩子,未来在银河国都是说得上话的人物。
青年往林荫处缩了缩,尽量不让自己的身影暴露在众人眼前。
视线转移到那名青年与自己几分相似的面庞,他垂下了头。
人们都说,人人生而平等;可含着金汤勺和含着木汤勺出生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是他从人类口中听说的。
可没人告诉他,为什么连仿生人也会分含着金汤勺和含着木汤勺诞生。
或许世上有很多事都是注定了的,例如他作为仿生人,注定需要承担他人不必承担的责任,也无法获得他所希冀的一切。
青年回到家时,院子里已经站着个人了。
去年栽种的桃树苗茁壮成长着,虽离亭亭如盖还差矣,但也算得上枝繁叶茂。
青年定睛一看——居然是刚才在小花园里的某个小男孩。
貌似名叫周冕。
男孩站在花坛沿上,双手抓住桃树横枝。
“吵死了,陈之桃……”
眼看男孩即将双脚离地,来个引体向上,青年急忙开口:“别,那树枝……”
男孩闻声转头:“什么——”
话还没说完,树枝“嚓——”地一下断了。
男孩失去支撑,向下坠去。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被一个人抱在了怀中。
青年将男孩放在地上。
“哇塞,你怎么做到的?”周冕不仅没有被吓到,反而啧啧称奇,“你刚刚不还在那里吗?怎么一下子飞过来了?”
青年没有回答他,起身捻起那根断掉的桃枝,收回了屋里。
“太危险了。”青年说,“以后不许这样。”
周冕不由得一愣。
“我……”
“周——冕——”
女孩清脆的声音传入二人耳朵。
“我靠。”男孩小声道,“她怎么来了。”
谁?
青年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便被人猛地一拽,险些摔倒。
“走走走!快走!”
直到彻底离开研究所的范围,周冕才停下来。
他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和一旁屹立不动的青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周冕上气不接下气,“你不累吗?”
“还好。”
“你体力真不错。”周冕看着他,倏而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诶,我突然发现,你和哥哥长得有些像。”
“哥哥?”
突然想起眼前的青年并不认识那位“哥哥”,周冕匆忙解释道:“嗯……就是,我们之中某个人的哥哥,我们都喊他哥哥。”
青年垂下眼:“是吗?”
不远处,一阵男人的训斥声传来——一间绚丽的花店门前,店主正指着个人训斥着什么。
被训斥的那人面色冷静,看上去毫无还嘴之心——这要么丧失了尊严,要么,就是个仿生人。
青年没错过,周冕眼底迅速闪过的那一抹厌恶与轻蔑。
“机器而已,居然还想获得人类的权利。”
二人站得有些远,听见这句话,青年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
两人间顿时多了条可供几人通行的道路。
一对父母牵着女儿的手从他们中间走过。
“妈妈,我要给咱们家新买的仿生人取个名字!”
“不可以哦。”女人笑吟吟地道,“给仿生人取名是犯法的,会被抓起来。”
“啊……”女孩很沮丧,“为什么,取个名字都不行吗?”
“那是仿生人时代第二年时才颁布的法案,至于为什么……”女人看向老公,发现他也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至于为什么。
青年伸出手,仿佛看见满手的青乌与细小伤口。
步入仿生人时代的第四年,法律宣布,禁止为一切仿生人命名。
剥夺它们的姓名权,非人化仿生人,使得人类对其所做的一切行为更加心安理得。
一只白皙的小手覆上他满是伤痕的手背:“看什么呢?走啦。”
青年疑惑:“去哪?”
“当然是去找乐子啊。”周冕摩拳擦掌,“天天被关在研究所里,我都被关烦了!”
两个小时后,头戴小丑式假发、顶个红头鼻尖的青年牵着周冕,从商场里走了出来。
周冕心满意足地咬了口甜筒,看了眼青年,又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呃……”青年抓掉假发,“天黑了,我们该回去了。”
“啊……再玩一会儿嘛。”
“不行,已经很晚了。”
小孩整个人垮了下来,就连甜筒尖儿也变得萎靡不振。
“我不想回去。”
青年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严肃些,不理会周冕。
见青年不理会自己,周冕举着萎靡的甜筒蹲在路边:“你知道有关仿生人构造的题有多难写吗?还有仿生人伦理,每一个字什么意思我懂,但合在一起就不明白了……”
青年看着周冕的发顶,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冕不断往后瞟,就在他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终于听见青年说:“好吧。”
“真的?!”
话音未落,甜筒“啪叽——”一声,跌落在地。
二人面面相觑。
周冕面无表情:“赔我。”
青年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奇异的感受——从胸腔的位置,向上向下,蔓延至四肢百骸,隐隐地开始发热。
心底的那颗种子生了根,发了芽。
痒痒的,让人忍不住勾起嘴角。
好奇怪,他不是机器吗……
眼前的世界一片混沌,就连周冕的脸都成了圈圈绕绕的一团肉糊。
“你怎么了?”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我不去了,我们回家吧。”
“没……”他想说话,却说不出口。
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力道击中青年的腰腹,将他整个人击飞了去。
四周一片哗然。
路人窃窃私语,男孩在惊叫,青年猛地恢复了神智。
只见不知从哪冒出的两人挟持了周冕,正将其往一辆破烂的油车上拖;另外一人则持刀向青年冲来。
青年翻身而起,向着周冕而去,哪怕被人扎了几刀也不管不顾。
他一把拔出刀柄继续向前走去,任由蓝绿色营养液沿着脖颈侧边留下。
“妈的,居然是仿生人?!”来人惊疑不定,“这哪个型号的?怎么没见过啊!”
“管它什么型号,你给我拖住了……啊——”
周冕一口咬在捂住自己嘴巴的手上,大喊道:“救我——”
“操你妈的□□崽子……”男人一巴掌直接招呼在周冕脸上,把他打得脑瓜子嗡嗡响。
他再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拖上了车。
一时之间天旋地转,周冕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操——”被咬的男人摸了下被周冕咬过的伤口,轻吸了口气,“这回要是搞不回本,老子就把这些破事全都抖出去!”
见他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模样,一旁的同伙忙劝道:“哎,消消气消消气,咱还要和言所长长期合作呢……”
饶是昏头昏脑的周冕这会儿也听到个关键,心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认识的言所长只有一个,那就是言无译的母亲——言文。
什么意思?是言所长派人来绑架他的?而那个人刚刚说“这哪个型号的?怎么没见过”,也代表着他对仿生人型号相当熟悉。
周冕的大脑一片混乱——言文……会是这样的人吗?暗中的党争牵扯彼此的家人,这不像言文的做事风格,可是……
思索间,重物落在车顶的声响将几人吓了个激灵。
整俩车一抖,开车的人险些没握紧方向盘:“草,什么玩意儿。老五,你赶紧去看看……我草!”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便从大开的车窗伸进来,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他妈谁……诶诶,哥、哥,有话好好说嘛!”
眼瞧着自己的身体逐渐离开车厢,他不禁放软了语调。
入眼是一张极为清秀的脸,与单手就能提起成年男人的臂力扯不上任何关系。
车辆正行驶在公路上,方向盘失了掌控,车身便往逆流的车道驶去了。
“危险!哥,我、我先开车……”男人说着便要扶方向盘,却没想到被青年一把扔出了窗外。
后座被周冕咬过一口的男人扑上前来抓住方向盘:“你不要命啦?!”
青年却好似听不见一般,窜进车内,单膝跪坐于驾驶座,面向后座。
另一个男人手持尖刀,抵在周冕脖颈处,手抖,声音更抖:
“别乱动。
“你就是个仿生人而已,人类值得你这么卖命吗?
“我们一起,统治世界,真的……”
一旁的老五看了眼自己的哥们儿,一边感叹他在瞎说些什么一边继续开车。
男人也不清楚自己这番瞎说能有什么用,但青年竟奇迹般地没再动手。
周冕同样也看见了他颈侧的伤口,眼眸不停颤抖着:“你是,仿生人……”
闻言,青年瞥了他一眼,幽黑无光的瞳孔不禁让周冕为之一震。
他真想扇自己几巴掌。
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啊……
就在车上三人以为他不会再有什么动作时,青年左臂一挥,劈在老五脖颈上,将人敲晕了去。
“你他妈疯了?!”
男人丢掉刀,直扑方向盘。
与此同时,青年奔向后座,将周冕夹在腋下便飞出了车外。
“咳,咳,慢点……”男孩腹部一直硌在青年的肩上,似乎终于受不了般大喊道,“大哥哥,慢点!”
狂奔的青年一顿,不再前行却也没放他下来。
“你先把我放下来。”
周冕终于物理意义上的脚踏实地了。
他揉了揉肚子,同青年面面相觑,这才觉察出几分尴尬来。
他干笑道:“真没想到,原来你是仿生人啊哈哈哈……”
“嗯。”青年的语气听不出波澜,“只是机器。”
周冕正揉着肚子的手一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和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是思想不由系统数据控制,还是身体血液不由钢铁营养液组成?”
“你看,这点就很不一样。”周冕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它们可不会反问。”得如此咄咄逼人。
周冕看了看他的脸色,显然忘记了看一个仿生人脸色有多荒唐。
“你叫什么名字?”
话刚出口就觉不对——仿生人哪能有名字,学的知识全让狗吃了!
可没想到青年居然回答了。
“一代。”
一代?
原来他就是一代?
“那、那你确实挺不一样的……”见青年不说话,周冕把脑袋一甩,“哎呀算了算了,回家。”
话音刚落,四下里涌出一圈人,将他们团团包围。
周冕看了下无人的街道,这才想起问道:“这哪儿?”
他看了看越来越多的人,抑制住心底的不安:“你能带我回家,对吗?”
青年扫了眼包围圈,答非所问:“知道回家的路吗?”
“你什么意思?”周冕突然反应过来,抓住他的手,“不行,我们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