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安安静静的,只有仪器在“滴滴”地响着。
“真的!我真的看见他手指动了一下!”护工对着周聿,激动地指着病床上的人。
可病床上的人依旧了无生息地躺在那里,只有心电图上此起彼伏的曲线还告知大家他活着。
虽然周聿在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能他会看见一个对着自己笑的弟弟,也可能会像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地面对着一个毫无知觉的人。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他勉强地对护工笑笑,又带着歉意地对身边的医生开口,“麻烦周医生白跑一趟了,真是对不起。”
周医生是个年轻有为的男医生,他戴着蓝色的医用口罩,露在外面的眉眼很是清秀。
周医生低头记录着仪器上的生命指标,听见他抱歉的话时,他笔尖一顿,温和地回答:“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完,他余光状似随意地掠过了陪周聿一起来的江寄,然后将笔盖上笔帽,重又插进白大褂上侧的口袋里:“今天晚上我值班,有事再喊我。”
他冲着江寄礼貌地点点头,快步离开。
周聿走近病床的人,轻轻地握住了他弟弟的手。那只手苍白起皱,像是被吸干了全身的血液,只有手背上鼓着的条条青筋昭示着生命的颜色。
他弟弟终究还是没有醒,从最开始的走投无路到现在,周聿仿佛已经看开了。
江寄看着他坐在床边的背影,低声朝着护工吩咐道:“你今晚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我们看着。”
护工应了声,知道自己平白给了周聿希望,又让他失望,惹他伤心了,也沉默地收拾着东西走了。
国庆放假的第一天,疗养院的病房外静悄悄的,好像除了值班人员和病人家属,其他人都去开开心心地过节。
“小聿。”
江寄站在周聿身后,有些担忧地唤他。
周聿的弟弟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子很是活泼好动,最喜欢跟在周聿身后“哥哥,哥哥”的喊着。
可就是这么一个闲不住的小孩,现在却寂寞地在病床上躺了三年,连江寄心里都觉得痛心,更别说周聿了。
“你知道吗?我是A型血。”周聿替弟弟掖了掖被角,语气有点惆怅。
“我知道。”江寄点点头,之前大学有组织过献血活动,他看过周聿的献血卡。
不过,周聿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周聿笑了笑,眼神突然哀伤起来:“我弟弟是O型血。”
他不急不慢地说着话,表情越来越苦涩,到最后竟然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江寄也不催他,只默默地走到了周聿的背后,搂着他的肩膀将他的上半身按在了怀中。
似是流浪的人终于找到了归宿,压抑许久的感情终于迎来了一个泄洪口。
江寄的怀抱真的很温暖,暖到足以让周聿抱着他,将多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说了出来。
“可我爸妈是B型血啊!我为什么会是A型血?!”他坐在床边,手里揪着江寄腰间的衣服,头埋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江寄微微皱起了眉,安抚地拍着周聿的后背,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周聿的意思是……他不是他爸妈的孩子?
在猜测到了这点后,江寄倏地变了脸色。他匆匆看了眼病床上的人,连忙拽起周聿,将他带到了病房内的洗手间里。
他的动作一气呵成,致使两人谁都没有看见病房外有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江寄抵着洗手间的门,声音有些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你不是……”
他没敢把话说完整,这个事实对自己来说都尚且如致命一击,更何况周聿这个当事人了。
周聿没有说话,他随手抹了抹眼泪,情绪暂时又恢复了平静。
三年了,在一年前弟弟病情复发,急需输血时,周聿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他将内心的委屈,恐惧,猜疑都发泄在了去找左霆鋆的那条路上。
周聿想笑,笑自己那么蠢,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卖给了左霆鋆。他也想哭,哭他到底还是回不去了从前。
他本以为最起码这个世界上还有和他留着相同血液的弟弟和他相依为命着,所以哪怕出卖自己的身体,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周聿也心甘情愿。
可到头来呢,当一切都已成定局的时候,世界却告诉他,对不起,这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当周聿像个落魄的小狗站在程言成人礼的宴会厅门口时,看着里面穿着得体高贵的上流人士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着,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只是一个笑话。
透过额前发丝上滴落的雨水,周聿看见左霆鋆神色匆匆地朝着自己跑来了。
“你这是怎么了?”
左霆鋆心疼地擦着周聿脸上的水,早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眼神里的担忧是伪装不出来的,可能周聿贪恋了左霆鋆给予他的最后一丝温暖吧。
合约中止吧,这五个字在周聿的舌尖转了又转,最后还是被他咬牙吞入了腹中。
“没事。”他朝左霆鋆笑笑,可笑得比哭都难看,“我只是突然想你了而已。”
左霆鋆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是周聿唯一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说想他。
如今呢,左霆鋆和周聿也结束了。而周聿曾经暗恋的人,那个叫孟沧舟的男人,他们也早已失去了联系,成为了朋友圈里只会给对方点赞的“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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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聿突然有些恐慌,全世界有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是要他的。
他内心的恐惧一点点蔓延上来,甚至连一秒都等不了,直接按着江寄的肩膀就狠狠地吻住了他。
心灵的极度空虚害怕,让周聿只想抓住身边的浮木拯救自己,他急需一个东西填满自己,来满足他空荡荡的灵魂。
“要我吧,江寄。”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沾湿了两人紧贴的唇。
江寄的脸色因为他急切的动作而变得晦涩难言,他慢慢推开了周聿。
“第一次,你喝酒了,我当你神智不清醒。这一次,你心情不好,我可以原谅你。再有第三次,周聿,真的……你会失去我的。”
江寄无力地抱住了他,偏头亲了亲周聿的侧脸:“小聿,我也是人,我不是工具,我不需要利用趁人之危的手段来证明我对你的爱。”
他的声音逐渐变成了呢喃,明明是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的嗓音,周聿此刻听着听着,眼泪涌上了眼眶。
“对不起对不起,江寄……”他趴在江寄的怀里,哭得语无伦次。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江寄抱紧了他。
最起码这一刻不用说“对不起”,因为“对不起”本就是个无用的东西,而此刻他们紧紧相拥的感情,已经无比亲密到用“对不起”三个字都像是亵渎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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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突然想你了而已。
因着多年前的这句话,左霆鋆在他和周聿的老地方一直等到了天明。
在天边晓色渐出时,他靠在床边坐着的身子已经僵冷。左霆鋆放下了手心里握得紧紧的戒指盒,神情麻木地进了浴室洗澡。
他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毫无留恋地出门,上锁,离开。
一夜的等待与疲惫尽数被他关在了这个房间内,连同左霆鋆原本打算向周聿求婚的戒指,他在腹中演练了上百遍的求婚词,以及……他对周聿这些年来掩藏在限定合约下的情感。
这一整个晚上,他都没有给周聿发信息,也没有打电话,像是故意给周聿留了一个思考退缩的余地。
不过现在看来周聿好像思考完毕了,他没有出现的身影就是他给左霆鋆的答案。
也好,叱咤商界的决策者从来都不需要优柔寡断的感情。
左霆鋆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他们温存过无数个日夜的酒店,情从此起,即于此灭。
他,成全周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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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第二天就有点初秋的微凉,天空中飘着小雨,窗外的水汽混杂着医院内消毒水的味道,让病人家属的心情变得越发得沉重。
周聿披着薄毯,环抱着手臂,正靠在病房内的窗边看着雨,外面的晨光透过半开合的百叶帘在他脸上打下了明暗不一的阴影。
他整个人浸在雨声中,静静地欣赏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嘴里还叼着根没有点燃的烟。
病房内不允许吸烟,江寄从后抱住他,将他口中的烟拿了下来。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他嗅着周聿发间的香气,隐隐约约能够闻出消毒水的味道。
昨晚,他们两个长手长脚的大男孩在陪护床上挤了一整晚,睡得其实很不舒服,但江寄听着耳边周聿的呼吸声,还是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周聿是天刚亮就起床了的,他看到了左霆鋆发的信息,但很显然自己已经错过他们约好的时间。
他想了想,没有联系左霆鋆。既然错过了,那就悄无声息地结束吧。
天色亮起,住院楼下渐渐喧嚣了起来,有人拎着保温桶行色匆匆地过来给守夜的家属送着早饭。
周聿倚在江寄怀里,默不作声地看着地面上行走的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雨伞。
他眼神里有一点隐忍的哀恸,虽然人在江寄怀里,但江寄却仍觉得下一秒周聿可能就随着雨水蒸发掉了。
“你早饭想吃什么?我去买。”他亲着周聿的后脖,收紧了怀抱。
周聿低着头看窗外,他的指尖抚上窗户的锁搭,“咔哒”一声,直接打开。
生了锈的窗框被缓慢推开,雨水的凉气瞬间挤进了房间内,轻飘飘地包裹住两人。
雨滴打在窗台上,溅湿周聿的手指,吸走了他指尖残余的暖意。
江寄将周聿的薄毯给他拢得更严实一点,倒也没开口制止他。
雨好像越下越大,周聿抬手伸到窗外,接住几滴雨。
冰冷的水滴一触到他的掌心,立马被弹开,炸成了无数个小水滴。
他的眸光荡着滟滟的水光,眼里竟然带着些病态的痴狂:“你说,雨有感情吗?”
江寄昨晚没睡好,此刻头还有点软地埋在周聿的肩上,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只当他还是心情不太好,在感伤怀秋着。
“没有吧。”他脑袋蹭蹭周聿,嗓音带着刚睡醒的闷哑,“雨又没有生命,怎么会有感情?”
周聿笑笑,没有反驳。
他握住江寄放在自己腰间的手,稍稍往后靠了靠,感受着后方江寄炙热的体温。
怎么会没有感情呢?雨滴从空中径直坠落,按照既定的路线摔在地上,被炸开的那一刻就是它解脱的瞬间。
在窗台上炸开的雨水逐渐打湿了周聿前襟的衣服,他转过身,背对着湿漉漉的雨汽,张开薄毯将江寄也一起包了进来。
他亲着江寄的脸,慢慢到他的唇。然后两个人在漫天的水雾中,伴着雨声接吻。
病房内监测心率的机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病床上的人仍是毫无反应。而病房外,昨晚那一闪而过的黑影,则盯着他们相拥的背影驻足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