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时间如流云般从所有人眼前穿过,谁也抓不住那段时间,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态会发展成后面的样子。
宣煌一百五十九年,不约而同成了所有人闭口不提的一年,这一年里大宣算得上歌舞升平,朝中百官恪守己任,边境没有连绵的战事,百姓也没有遇到饥荒瘟疫,收成都翻了一番,甚至一直远在夷南的瞿汤也抽出身来,趁着秋猎归京述职。
司占司将秋猎定在八月十五,正是中秋团圆的日子。
出发前一日,重霍将重彧叫到了祠堂去,让他老老实实地对着满堂牌位上香。
重彧一向不信这些,往日里多只给沁夫人上香,但更多时候都不屑于迈进这儿一步。
“爹,我们行伍之人怎么能信鬼神之说?”
重霍双手捧香,虔诚闭眼叩拜,“若不是先祖积下这偌大的家业,现在哪有你在外面呼风唤雨的日子?”
他将香插进香炉中,回到蒲团上又拜了拜,肃声道:“我们拜的不是鬼神,也不是在祈求鬼神赐福,而是正逢佳节,告慰先祖之灵,让他们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他们,他们的血脉还没断绝。”
少年时的重彧根本听不进去这些条框,尤其听不进去重霍来讲这些条框,他只听话顺从地三跪九叩,将香插到香炉里。
重霍又指着最边上的一个牌位道:“再来这儿给你娘磕三个头,告诉她今年中秋我们就不在家里过了。”
重彧规规矩矩地跪下来,对着黑木赭字的牌位“砰砰砰”就是三个头。
他其实不太愿意主动去回忆起沁夫人,三岁生辰时她抱着小重彧在树底下吃糖,之后她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严格要求甚至是苛求重彧背书,要他在重霍面前表现出不同于常人的优秀,稍有做的不对就免不了挨一顿板子或者挨一顿饿。
而那些记忆里很少出现重霍的身影,就好像重霍不曾来看望沁夫人一般。
娘她到底爱不爱我呢?
重彧跟着重霍走出祠堂,重霍身量在他看来是那么高,他经常只能站在他后面,抬起头看他的宽厚肩背,看他背上的银枪,看他的玄色盔甲……小时候重霍会将他扛在肩头上,去摘开得最好的梨花,然后抢过去递给沁夫人讨好,气得重彧号啕大哭。
明明重霍那么爱沁夫人,为什么后来再没来看过他了呢?
“爹,你还记得我娘吗?”
重霍借过管家手中的信封,头也不回地道:“废话,难道你以后会忘了你媳妇?”
重彧那时还没有长大后的伶牙俐齿,常常被他爹一句话撅过去一半,但又不死心,“那你就来为什么不来看她了?”
重霍低头似乎和管家交代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没让重彧听到一丁点声音,而后才伸手来拍他的后脑勺,“又在放什么屁,我何时不去看你娘了?少胡说八道!”
重彧梗着脖颈道:“娘她每日都让我背书,兵书史书什么书都背,说等你来了让我背给你听,背不完就不让我吃饭好让我跪着挨板子,可是我背了这么多你从来没来过。”
重霍一愣,放在他后脑勺上的手一僵,缓缓滑到他肩上,少年人的肩单薄瘦削,按着有些咯手。
他上下扫量他这嫡子,少年眉眼和记忆中的女人很像,尤其是眼睛,身上的衣袍不知跑去哪儿野蹭得皱皱巴巴一身泥。
重霍沉默好久,叹出一口长气,拍掉他衣襟上的苍耳,低声道:“是这样吗……”
重彧有些心虚,怕被他发现自己今早偷溜出去的事,不敢作声。
“你还记得你娘的样子吗?”
“……”
重彧不记得了,那张听说绝代风华的脸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
五岁那年,沁夫人患上失心疯,见人就骂,见人就打,更是差点将重彧活活饿死。重霍痛心之下只能暂时将她关在停鸢阁,遍寻名医为她医治。
他怕重彧被伤到吓到,不许他靠近那里,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被允许出自己的房间。而重彧再不用挨板子挨饿,每日有其他小孩一块儿玩,自然欢喜。
再后来,沁夫人就没了,从一病不起到出殡,不过短短一年时间。
停鸢阁门前,下人强硬地抱走年幼的重彧,身强力壮的小厮拖住行迹疯癫的沁夫人,她那双如水葱般纤细白嫩的手里还攥着重彧的一片衣角。
那一别,竟是诀别。
重霍让他别多想这些,逝者已逝,再多的事情和回忆也都随着一抷黄土盖棺定论。
重彧目送重霍的身影转过假山,他一个人悠悠地走回去。
可是沁夫人为什么会得失心疯呢?
秋风卷着黄沙模糊山峦的形状,八月十五的日子,万家团圆。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瞿汤举着玉盏遥遥对着那轮偏暖黄的月,“敬诸位!”
宣皇朗声大笑,群官附和。
“定夷侯何时竟也舞弄起这些诗文了?”
“莫不是边关困苦,倒让你苦中作乐起来了?”
“少年人果然还是喜欢这京中的温香软玉啊!”
……
瞿汤只笑不答。
重彧不知这厮发什么疯,正忙着明里暗里地和重连互相挖苦对方,眼见战火越加激烈,重瑾连忙伸手制止。
“好了好了,一家人怎么反倒内讧起来了?别让他人看笑话……”
重彧却不肯吃他和稀泥的一套,“二哥这才是笑话吧,眼见四哥骂不过我了又怕丢了人,明明是你挑起的事端,现在又装什么好人?”
重瑾脸色青绿交错。
重连恶声道:“重五你什么意思,你看不惯我冲我来就是,何必拐弯抹角地挤兑二哥?平心而论,二哥可从来没有说过你什么!”
重绪拉住他们低声道:“重四,你小点声!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吗?”
重彧反倒无所顾忌一般,嗤笑一声,“说你傻你还不愿装,平白每次都叫人当枪使,你的好二哥自然不用亲自说教我什么,每次不都有你这个出头鸟吗?”
重瑾冷声道:“五弟又何必揣度我?我一向问心无愧,从来没有将四弟当枪使过,我不过希望我们兄弟和睦,好让父亲当放心,我自然知道五弟你是嫡子我们是庶子,纵有云泥之别但也还是一家兄弟,何必处处让外人捞了好处?”
重连不无嘲讽地道:“嫡子又怎么样,高高在上谁都看不起似的,逢年过节不都要靠一张嘴,博得几位姨娘欢心,好让姨娘们给他送吃的用的,若非如此,在偌大的将军府里,还有谁真心记挂你?”
“是,重彧你是打了不少胜仗,可那又怎么样,不还是没娘,活该小时候沁夫人要一把掐死你,沁夫人得了失心疯,我看你说不定也有病……”
重绪厉声制止,“重连——”
重彧手中的玉盏被他“嘭”一声捏碎,他面如沉水,阴森森地道:“重连,有种你再说一次!”
重连甩开两人的手,一步跨到他跟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再说一次又如何,我说你没有娘,我说你也、有、病——”
重彧双目赤红,脖颈上青筋浮现,猛地扬起拳头——
“你们在干什么?!”
重霍声音阴沉,面色可怖,不怒自威地看着四人,尤其是已经扬起手的重彧。
群官登时一静,纷纷噤声地看向重霍身后马上就要扭打起来的两人——捏起拳的重彧和梗着脖子的重连——要打人的和马上要被打的。
重瑾和重绪像是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拉住重连,低声呵斥。
这下只剩重彧一人站在原地高高扬着拳,显的有些可笑。
他还在盯着重连,像是恨不得要把他的脸生扒下来。
重霍毫不怜惜地猛一拽他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抡正面向自己。
“你想干什么?”
重彧咬着牙沉着脸。
“你想当着我的面打你的兄长。”
重彧还在看重连。
“重彧。”
如同热油中溅进一滴水,“哗”一下,低声的议论和指责,夹带着不屑和轻蔑,一起指向将军府的坐席。
重霍常年征战的气质如刚如铁,做不来寻常人家父亲的平易近人,在这样的场面下,他根本弯不下腰去听几个孩子的分辨。主帅的威严吓得几个孩子不敢出声,纷纷低下头。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重小将军脾气最好吗?怎还同自家兄长急眼了?”
“将军府上这么多孩子,上面压着的就只有一个嫡子,谁能服气。”
“武将家门,家风果然不值一提。”
……
瞿汤心里也害怕重将军,但还是清了清嗓子,“咳,诸位没见过家里长辈教训小孩吗?这样的热闹也要凑吗?”
宣皇一直都挂着笑,像只是家里的小猫小狗撞翻了东西,丝毫没有被冒犯的震怒,道:“好了重将军,少年人之间的小打小闹而已,不妨事的,朕看着这重小将军倒是性情刚烈,和你年轻时一模一样,看来咱们大宣以后又要出一位威震四方的大将军了哈哈哈哈哈!”
群臣纷纷附和,直道“天佑我大宣”。
宣皇抬手示意身旁的内官亲自给重霍把酒满上,道:“这样吧,这儿都是我们在说些小孩不感兴趣的事,马上也到夜猎的时辰了,不如各家的小公子小巾帼门都去准备吧,今晚谁能拿下头筹,朕重重有赏……重将军,朕做主,若是今晚几位小公子都能猎到,这件事你就不许再责怪他们了。”
重霍自然要给足陛下的面子,拱手称是。
宣皇冲重彧道:“去吧,去挑把趁手的弓箭,朕记得你前几年一直都是前三,今年定要拿第一回来啊!”
众人对于宣皇对重彧的亲昵或多或少都有惊讶,但面上又装得不动声色。
当时年过花甲的步老督军正同重霍比邻而坐,席间恢复原样后,他低声对重霍道:“重将军对小将军未免过于苛责了。”
重霍微微一愣,道:“督军不知,我这儿子生性顽劣,平日不挨两下都不会长记性……”
步老督军摆摆手打断他,道:“怎能说生性顽劣呢,京中人皆知小将军虽爱翻墙逃课,却从未顶撞过老师,方才之事将军与老夫难道不是从头至尾听得清清楚楚吗?又怎么能因为一个‘生性顽劣’便一味怪罪于他?”
“……是我对他管教不周了。”
“非也,恕老夫直言,正是将军对小将军管教周全所致,民不患寡而患不均,将军一直认为小将军将来要继承自己的衣钵,所以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而对于其他的孩子,将军也想一碗水端平,到如今嫡子无嫡子威严,庶子嫉妒却不畏惧嫡子。”
“……”
重彧正低着头和瞿汤一块儿退出席间,重霍一直盯着他,但只能看到他的头顶,他想起前几日重彧问到他母亲,脑海里又浮出那个女人的面容,一时间百味杂陈。
他想,这个孩子确实很容易心软,和他娘截然不同。
夜猎的队伍驰骋而出,重霍很快就找到重彧,他的背影很好认,他骑马与京中其他公子哥骑马都不同,总习惯性将身子伏得很低,甚至远远的根本看不见马上还有一个人,小时候教过他无数次,他却总执拗地认为这样更潇洒。
宣皇很满意这副少年人恣意风采的场面,连声赞叹,“重霍啊你这几个儿子个个都是将相之材。”
重霍大惊失色,连忙告罪。
宣皇却不以为意,“年初时朕说要给重小将军一个御赐的名号,你不是说他很是开心,但又看不上礼部拟的,朕准他自己想,如今大半年过去了,他可想好了?”
重霍道:“他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字还没认全就敢大放厥词,礼部各位大人想得都是他从没见过的了,此事全凭陛下做主。”
宣皇听闻此话,和其他官员相视一笑,纷纷调侃起重霍和他儿子。
“重霍啊,难怪小将军他每日对你吹胡子瞪眼的,哪儿有当爹的在外这么说自己儿子的?这样吧,今日也是个好日子,再拖欠下去,那小子该说朕赖账了!朕记得你年少时也是同朕也在太学府里听学的,你儿子的名号便交由你来定夺吧,如何?”
宣皇很快让人呈上纸笔,放在重霍面前。
“你写下来,朕就在这儿等那小子带着猎物归来,朕亲自在猎场上给他赐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