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请它上当受骗。把折叠凳打开,把艾草和辣蓼混着点燃,蚊子不敢过来。我就安心坐好,想着会捉到多大多粗的黄鳝,最好有扫帚杆一般粗细,能有至少四两净肉。远远地,前面田埂有手电筒在晃动,不知道是谁正在走夜路。黑黢黢的,看不清轮廓。晚上来田里,不是捉黄鳝,就是抓青蛙。我左右摇晃手电筒,在乡下的晚上,这是打招呼的方式。这个人停下来,等了好一会儿我才看见回应的光束。他肯定还年轻,不然就是不爱说话。换作上了年纪的老街坊,会更主动地打招呼,问我是谁家的,然后嘱咐我注意安全。
这个人蹲下,也可能坐下来了。我又想起来,那片田是水田,说不定他在捞鱼。养在水田里的鱼比塘养的更好吃。我远远望着,一边闻着艾草香味,突然想问他一声:要不要过来分走一些。当心鱼没吃着,自己倒是被蚊子吸了个精光。
“欸,你那边蚊子多吗?”我大声问。
他不回答,却用手电筒照向跟前的水田。慢慢地,我瞄着光的痕迹,辨别出他打一个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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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一定被叮惨了。
我开始觉得这人古怪,没什么礼貌,现在觉得他幽默,又有点可怜。我说我这里有艾草和辣蓼,没有一只蚊子敢过来。
默默地,他把手电筒关掉了。我感觉自己无形之中刺痛了他的心。
“真的,你要不到我这里来。但我不是来抓鱼和青蛙的,我在捞黄鳝。我带了笼子。”我说。
就在这时,我听到水中有异常响动,那黄鳝得有秤杆那么粗。
“哥们儿!”我赌他不介意我这么喊他,“我出货了,半斤的黄鳝!这里鱼口好,我把位置让给你!”
我拎起笼子,把这只黄鳝倒进桶里。鳝洞不小,里面肯定还有货。我把笼子和折叠椅留下,艾草堆熄了。他要愿意过来,就自己去点燃。不过他抽烟吗,身上有打火机吗?但乡下的男人又有几个是不抽的。我没想太多,就去别的地方下笼子了。
直到后半夜,这个人和我打手电筒相互照应着。先是朝天空射出一道光,然后用手遮挡又拿开,反复几次。哎,他要是能开个口就好。从前跟着家里大人半夜出门抓野味,听他们天南地北吹牛皮,一会儿扯股票,一会儿又说哪里的刺身好吃。质疑大人,理解大人,成为大人。热闹一点才好啊,坐着干等鱼上钩,多无聊。
“我昨天被晒惨了,今天从胳膊和后颈窝撕下来两大块死皮。”
“原来拿芦荟肉去涂晒伤的地方是不对的。但吃芦荟还是可以的,只要不过敏。”
“你那边口好吗?我感觉我这地方不行,要空军了。”
“你家麦子收完了吗,种玉米了吗?”
……
我已经发现规律了:手电筒光闪两下是肯定,闪三下是否定。亮着亮着突然熄了,就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至少不该用是或不是,只得口头描述。可他金口难开,让我怀疑他是个哑巴。但就算是哑巴,也是个有趣的哑巴。
我问他有没有看过《杀出个黎明》,他回答是肯定,并且全三集都看过。有品。
“那你也看过《夜半鬼敲门》吧,史蒂芬.金的作品?”
肯定。
“夺命狂呼系列呢?”
肯定。
“哥们,真了不起。你觉得异形系列哪一部最好看。”
闪两下,接着闪四下。
“酷,我也这么想。你会玩惊悚类游戏吗,我高中经常玩的一部作品明年要出重制版了,希望能有新怪物和关卡。不过我有一段时间没有登录平台,希望还能记得账号密码。”
亮着亮着就熄了。
是啊,这没法用对错回答,可你又不说话。远远的,天空连连打起豁闪。就是有闪电划过,只有光没有声音。有时这是干闪,是一场空。但有时它是急雨的前兆。本想再坐一会儿,仔细观察。
另一边,他不断发出高频的闪光,在催促赶紧离开。好吧,听你的。我收拾笼子和水桶,和他打过招呼就往回走。走着走着,大风扯起来,树梢连同地里的作物都在上下起伏。我跑起来,他也跑起来,隔着两片水田,像两个并行的动点。不过我马上就要拐弯,走另一个方向。我大声和他说再见,让他动作快点。如果有机会,就白天再见。
我还挺想认识这个人的。
说来奇妙,来乡下的路上,我还在想,劝自己把心敞开,不要把对沼崎的怨气迁怒给别人。在乡下,没有一个人是我的敌人,相反我需要他们的帮助,协力去完成作物的采收,还有其他日常方面的需求。而且劳动生活让我无暇纠结过去,环境的改变好像让我变成另一个人。或者说,我回到从前,生活回到正轨。
刚冲进院子,随着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大雨倾盆而下。
希望那个人没有被淋成落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