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距京有千里之遥,山重水复、水陆交横,若按常理来讲,不耗月余光景难以行至,然沈念知萧镇回京必有大事待办,纵使他心内万般不舍,却也在暗中使了些神通相助,叫他二人一路顺畅,不过十日便已赶至潮江。
其时夜色已至,一轮圆月半隐在云中,影影绰绰,起先还不甚明亮,好在夜里起了阵凉风,云随风动,才渐显月色。这盈盈月光照在氤氲起雾的江面之上,更衬得夜色冰凉,叫人不住发寒。
一艘渡船横在潮江之上,正往对岸驶去,船身破开平静的江面,将落在江中的月影划作两半,月圆不再,徒留阵阵涟漪。
萧镇往舷窗外看了一眼,却只能瞧见沉沉夜色,也不知此船行至何处。京中大事未定,西疆烽火尚存,饶是萧镇向来成竹在胸,此时此刻,在这归乡的渡船之上,也不免心起愁虑,他轻叹口气,又觉怀中之人略略动了动身子,这才将思绪放平,抬手摸了摸沈念发热的面颊,低声唤道:“离乡十年,怎么偏在这最后一程睡去?”
这并非萧镇责怪之言,而是他二人一路行来,沈念皆是惆怅万分,无论他怎般劝慰,那人总是垂着眼不答话。非但如此,这十日之间,沈念也不曾阖过一次眼,萧镇夜半醒来时,总能见身畔之人侧枕在旁,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沈念的眸中满含愁绪,只见了一眼便叫萧镇睡意全无,他侧身揽过这人,温热的手掌抵着沈念后背,问道:“何故夜半难眠?”
沈念并未答话,愈临近漳邺,他心中愈是不安,然而这份不安却难对萧镇言明,他只好强忍在心中,只在夜深人静之时才敢稍作宣泄。他摇了摇头,既怕萧镇追问,又恐前途险阻,只是凑身去贴那人双唇,唯有在二人亲密之时,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安定。
萧镇似也知他所想,亲吻间竭力安抚,待唇齿分开之际才低声取笑道:“我久在军营时,禄郎不甚念我,怎么回乡一趟反是这般难舍难分?左右不过十日光景,我办了事便回,到时只怕还要委屈禄郎同我再往南郡。”
若是从前,沈念定要驳上几句,只是这回他的态度却不似往前。他低低嗯了一声,继而又痴念道:“若是能在南郡过一辈子该有多好,只是……”
他的目光上移,落在萧镇俊朗的面上,心中叹道:只是你志在天下,又哪里肯在那处待上一世?
萧镇似也觉出其意,他侧过身来虚虚压在沈念身上,盯着他眼问道:“禄郎实在不愿,便同我一道去往京城,只是你需得听话,待在馆驿之中不得轻举妄动。”
沈念的心跳骤然加快,他极想不管不顾地应一句好,可到底无法对萧镇面上闪过的犹疑之色视若无睹。沈念心中万分明白,若是自己真随其同往,则萧镇原先的谋划必被打乱。
他向来是谋定而后动,若是因自己之过,害得他计划有变、大业难成……
沈念心中一堵,阵阵后怕涌上心头,他勉强一笑,只道:“仲亭也说了,不过十日光景,我又何惧短暂分别?儿女情长无需挂碍,还是你的大事要紧。”
萧镇松了口气,他将沈念圈在怀中,笑叹道:“久处温柔乡中,果真叫英雄气短。不想禄郎一番话,竟使我起了退意,若在从前,则是万万不能。”
沈念勉强牵动嘴角,口中话语转了三转,终是不曾出口。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耳畔气息平稳,沈念这才低声轻喃道:“从来万事万物难撼你心……如今计划在先,还能惹得你心起退意,我还有甚么不满的?”
途中时光总是短暂,萧镇虽只带了一队亲兵随他回京,可他毕竟威名赫赫,一路上自然不愁住行之事,各地的官员早已为其备好接风宴,然萧镇未受一席,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京师,便是临近夜间也上了通往漳邺的渡船。沈念自然随他一道,只是二人刚上了渡船,他便觉得有些不对。
沈念毕竟修行了千年,尽管如今仍有两道封印压在身上,可寻常的妖邪根本躲不过他的双目。这艘船是萧镇手下准备的,他在上船之前并未觉出丝毫异样,然他甫一踏入船舱,心内便是一凛。
沈念心觉不对,忙入定探寻一番,可灵识之中一片清明,一如往常,方圆十里内都无一丝妖气。他蹙眉不解道:“若非是妖邪,那这股异样又是从何而来?”
“禄郎,你面上怎生酡红一片?”
沈念忽闻萧镇呼唤,忙聚神一定,又伸手摸了摸自己面颊,果觉触手火热,他也甚为不解道:“我也不知,只是觉着……”
他晃了晃脑袋,扶着额头低喃道:“仲亭,我好似有些头昏。”
萧镇忙揽过沈念坐下,他的脸贴着沈念发烫的额头,急促道:“莫非是染了风寒?”
沈念不再作声,他只觉头脑昏沉,即便靠在萧镇怀中,天旋地转之感仍是一阵接着一阵,搅得他痛苦不已。他这时仍有几分清醒,知道这眩晕来得实在突然,虽已神思恹恹,但还是强作镇定,他埋在萧镇怀中,手中紧紧攥着萧镇腰间佩玉,虚弱道:“仲亭,有古怪,你要……”
沈念一言未尽,渡船已向对岸驶去,萧镇未听清他言,只当他身子难受哼声呓语,于是搂着他慰道:“不怕,今夜必能渡过潮江,你若累了便先歇上一歇。”
怀中之人久不答话,待萧镇低头看去时,已见沈念阖目睡去,这人神色平静,呼吸平稳,若非面上滚烫,倒真似熟睡一般。萧镇看着他这幅模样,忽而忆起了多年前在漳邺南郊再会叶绍平那夜,他同沈念回城途中,这人也是这般无缘由地倒头就睡,隔了许久才醒。
忆起这遭,萧镇便也放下心来,只当沈念是因疲乏才昏沉睡去,便扶了扶他的身子。渡船一路北行,只听得乘舟破浪之声,萧镇抱着沈念,半夜无话。
直至月上中天之际,沈念才缓缓转醒,他眯着惺忪睡眼缓了半晌,才猛然坐直身子,在萧镇身上胡乱摸了一阵,慌张问道:“仲亭,你可有甚要紧!”
“我反是要问禄郎有甚要紧?”萧镇捏住他的手,摇头道,“快至漳邺了,你倒是睡了一路。”
沈念懵然不知:“……我……睡了一路?”
“回程途中你夜夜难眠,恐是身子难捱,这才有此一觉。”萧镇并未多疑,不料此言却叫沈念悚然一惊,想他自化形以来,便不曾有过元神难控的情况,可适才那阵突如其来的昏沉,分明就是有人施法封了他的元神,叫他记忆全无、五感尽失!
沈念背上不住冒出冷汗,他心内惊惶难定,暗问道:究竟是谁有这般大的本事,竟能在不知不觉中加害于我?
然他转念一想,又犹疑道:可我与仲亭都是毫发无损,那人费了这般功夫封印我的元神,究竟有何用意?莫非仅是给我一个下马威?
沈念咬着牙阴沉不语,他正想着该如何护佑萧镇之时,已听船外站岗的小兵唤道:“将军,已至漳邺渡口!”
他神思被搅,忿忿地哼了一声,只得先随萧镇下船,却见萧镇立在船头,并未走动。那人往后望着广袤的江面,忽而开言道:“细细想来,我萧镇平生几番抉择,竟皆是在此江上而作。”
他说罢微微一叹,转头看向沈念,目光较之夜色更深。
沈念心中陡然一慌,他极想追问一句,问问眼前之人,你此刻可又作了甚么抉择?抉择之中可有我的存在?可是沈念终究不敢开口,他对这答案怕得要命,只好抱着萧镇原先那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妄自残喘苟延。
“禄郎,咱们走罢。”
沈念低低应了一句,如往前一般跟在萧镇身后。
渡口处灯火通明,却并非是夜间船商往来之故,而是早有一队兵马把守在渡口外,岸边架着两座浮桥,桥上有小兵举着火把。沈念一路上见惯了这般阵仗,起初还不觉为奇,可见领头的不是地方官员,反是位中年武将,他心内倒是暗疑,想到:仲亭只带了一队亲兵随行,其余部将皆在边陲,那在此下跪迎接的又会是谁的部下?
那武将不觉沈念打量,见萧镇下船忙跪地迎道:“下官奉主之命,在此恭迎将军回京。”
“有劳都尉出郭相迎。”他二人客套了几句,却都未点出名姓,这更叫沈念暗奇。
几人且行且谈,沈念趁这时得闲,便回首看了看停泊在岸边的那艘渡船,驾船的几名船夫都是凡人,这船本身也并无异样,那究竟是在何处出了岔子?沈念将自己上船后所历种种细想了一遭,自己是一踏入船舱便觉出了一丝古怪,但真觉头昏脑涨,却是在开船之后,这船未开出多远,他便失了意识……
若是水上无异,那便是水下的东西在作祟了。
想到此处,沈念神色猛然一变,他双眉紧蹙,眼神凶恶地瞪向那波光粼粼的江面,似是要将这水下的妖畜看透。
“怪了,怎么总是碰上水妖作祟?”沈念嘀咕了一句,此情此景,不免叫他想起十年前太师府中的那只鲤妖,“莫非是我与水里的东西犯冲?抑或是得罪过甚么水怪?”
可他仔细一想,自己认识的妖修多是山野精怪,便是法力高深如孟涯,也是只傍山修行的大白狼,若真要说熟识的依水修行且道行高深的妖物……沈念思来想去,也只有当年沂波潭的那只千年鹤妖灵鹤子。可灵鹤子虽然法力高深,然其一心向道,又曾有仙缘,怎会无缘无故来害自己?
沈念左思右想,怎也参不透其中的道理,偏在这时,又听得萧镇唤道:“禄郎——”
沈念只得暂且作罢,这潮江偌大,而他身有封印,水性也平平,这水中妖邪毕竟不是傅府小妖,沈念不敢轻举妄动,暂且应声回至萧镇身旁。
“我已命人备好车马,你先往馆驿歇息,待天明再回城中看看。”萧镇盯着沈念的眼睛,又叮嘱了一句,“大夫我也已派人去请,你需得听话,这几日只准在城中走动。”
沈念本以为能同他再待几日,不料刚上岸便听得萧镇这般嘱咐,他心知二人将要分离,又后悔起前些日子在途中的暗暗相助,心伤道:早知便能拖一时是一时,何苦要上赶着同他早别。
只是如今也无后悔药可吃,沈念只得挤出笑来:“我明白,你且去罢。”
萧镇前头已备好了宝马,他往前行了数步,又转身看向沈念,二人静对不言。忽而,又见萧镇折返数步,摘下腰间佩玉交给沈念,冲其言道:“适才禄郎昏迷之际,一直手握此物,既如此,萧镇便摘玉相赠,也好叫你安心。”
手中宝玉暖意盈盈,似是沾染了萧镇的体温一般。沈念握着此玉,痴痴然望着他,可不待其有所回话,已见那人快步跃身上马,这遭马蹄轻快,不过片刻已不见了那人身影。
沈念在南郡时,常叫萧镇逼着学字,还临摹了不少古文古诗,只是他毕竟是青蛇所化,七情六欲未全通,对许多诗文皆是只知其表、不解其意,也曾因此招了萧镇不少调笑。可今夜临江送别,他在望着萧镇背影时,却忽而记起一首诗来。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沈念的轻喃声消散在夜风之中,他此时只当是别情依依,还暗自嫌恶自己太过矫作。他又哪里知晓,此景此情,竟会在往后百余年里,叫他忘不去、舍不掉,至他肉身已湮、心魔丛生时,仍旧丝毫未改地烙在心上。
而在此刻,沈念犹是不知。他只是捏着萧镇所赠的玉坠站了良久,直至身侧小兵问道:“公子,马车已备好,还请您随小人前来。”
许久之后,才见沈念动了身,可他并未上车,只是将手中玉坠翻来覆去看了数遭,他起先便觉着眼熟,拿在手中又觉此玉温热,捏得久了甚至有些烫手。这回定睛细看,才发觉此物便是当初孟涯从兰嬷嬷手中拿回的灵犀石。
这也本该是萧镇与傅希音的定情信物。
沈念想至此处,心中醋意顿显,恨不得立刻将这玉坠抛进潮江之中,叫它永世不见天日!只是这东西毕竟是萧镇所赠,沈念又哪里舍得?而待心绪渐平之后,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此物在自己手中也未尝不是好事一桩,既然那两人的定情信物都无了踪迹,又哪有甚么情爱好定?
这般想罢,他又窃喜般将这灵犀石收在怀中,这才放心地上了马车。
萧镇要赶去京城,便未从漳邺城内走,自然与沈念非是同路。而沈念坐上马车后便一言不发,这马车要去往哪里他也毫不在意,总归不在萧镇身旁,何处都是一般无趣。
只是沈念未曾想到,这马车未行多久便停了下来,前头驾车的小兵似也未想着会遇着此事,他怕贵人受惊,忙朝沈念解释道:“公子,进城的路叫官差堵了,说是城南刚出了命案,需得盘查一遭。”
沈念低低应了一声,本不想多管,突又记起萧镇的嘱咐,那人要他在漳邺城内等候,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