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诲又变换了样貌,推门而出时,彭家二老正守在门外,见着陆诲便问:“陆先生,犬子可有冒犯?”
陆诲佯作高深,捋胡道:“可惜、可惜啊,老夫与彭少爷缘分浅薄,做不了他师父喽。”
彭家二老闻言俱是失落,那彭老爷老脸更垮,正要出口赶人,又听陆诲道:“不过……我有位侄儿正在石溪县,他本事不逊我分毫,人又正派,正适合做小公子的师父。”
彭夫人也不似往前客气,皱眉骂道:“老先生来此我儿都不愿,再换了人来他就愿了?何苦这般捉弄我们好人家!”
“老夫人此言差矣。”陆诲笑道,“小公子乃重皮相之人,我适才将我侄儿小相予他一观,公子已然应允,二老又何必多虑?”
彭夫人转忧为喜:“果真?”
“老夫人进屋一问便知。”
彭夫人见状,直往那屋中问去,回来时更是喜上眉梢,捉着彭老爷小臂就笑:“造化造化!言诚果真允了,我儿有救矣!”
说着又向陆诲好一番道谢,却听这人嘱托道:“我那侄儿明日便可来此,我叔侄二人为解厄脱难而来,纹银不取分毫,倒有两问实在好奇,望老爷夫人为我一解。”
陆诲见二老点头应下,便接道:“其一,小少爷此病甚奇,不知是哪位高人想出的玄铁系缚之计?其二,老夫曾听黄捕头叮嘱在前,道小少爷在府中伤人,身有过错,可我见少爷困于房中,如何能犯下错事来?”
彭老爷叹了口气,解释道:“献计之人也非老夫相识,乃是一位云游四方的道士,模样却是孔武,这人正值壮年,瞧着倒像是位武将。他见我儿受难来献此计,正是我彭家大恩人……”
话至一半,陆诲已忍不住追问道:“可知此人名姓?他、他难不成也姓陆?”
“世上哪有这等巧事儿?”彭夫人见小儿有救,说话时也带着笑意,“那位恩人自述姓叶,名却不愿说。”
姓叶……陆渐秋行事从不更名改姓,看来并非此人所为,是自己思虑太过。
陆诲心中却有些失落,他当年叫师父逐出师门,心中自有气恼之处,但衡云山依旧是他心念所在。而陆渐秋与他同门数载,二人虽处处计较,可总也有几分情谊在身,况且当年之事,也是自己对不住他……
陆诲稳住心神,又是追问:“那少爷又是如何伤了人?”
提起此事,二老面上都有几分遮掩,回话时也是再三斟酌,最后还是彭夫人出面说道:“此事本为家丑,实不足为外人道,可既然是陆老先生相问……”
陆诲又客气了几句,才听老夫人叹道:“我儿也是肉长的身躯,总要吃喝拉撒睡,他如今又大了,也不愿下人来服侍,我便允诺他不犯病时就解了玄铁链,只不出院子就成了。唉……往前都好好的,就是前几日他忽的在夜里发了病,且不像往常般大喊大叫,反是在院中捡了块尖利石头,见了人就要杀来……”
彭老爷也是长叹:“好在他年岁未长、力气不大,来拦人的家丁只是脑袋肿了一块,尚无大碍,否则我夫妇二人……能拦的一时,拦不了一世啊,我们两把老骨头也没了办法,只想着先教言诚识字明理,或许还能救得我儿一命。”
见他二人面容愁苦,陆诲也不好再追问,只是心中犯着嘀咕,暗想此事说大不大,为何彭老爷非要将事捅到官府呢?细细想来总觉刻意。
不过日久天长,既已打算侍奉主公身侧,往后总有窥探之机。陆诲自解一番,心下又定,与彭家二老话别一番便先借故而去。这厢无了禁忌,他回程途中倒快了不少,等至处所也不过一炷香功夫。
陆诲为免纷争,从前都只居于近郊山林间,茅屋也是简陋。他只略作拾当,又在门窗上贴了几道符咒作遮掩之用,便出门而去,却不是往彭家庄,而是拐道去了黄岐洞府。
这位黄捕头在石溪多年,本事甚大,人脉颇丰,却无人知晓他的真身竟是一只黄鼬,洞府便设在石溪县郊五十余里外的一处深山之中。陆诲得识此人也是意外,他本是随着魂线指引寻到此地,可魂线时断时续,他法力又不如当年,在县内磋磨了许久都不得主公下落,无奈只好祭出衡云仙符一道,若方圆百里有同宗道友,便可循此符前来助力。
陆诲也是随手一试,未想到来人如此迅速,不足半个时辰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便是这位黄岐黄捕头了。此人憨厚老实,陆诲与他相识已有三年,心中自比为友,此次又是凭黄岐相助才得主公下落,不论如何也得登门拜谢一番。
却是来的不巧,黄岐府上洞门紧闭,陆诲用传音咒唤了几遭,最后还是洞中一个守门的童子来回话,一见陆诲就道:“道长爷爷来的不巧,我家洞主出门去了,不曾回来。”
黄鼬修道与其余妖修不同,此物贯与人通,常得凡人供奉,从前还易叫人请回家中做个家仙护佑,是以人气愈旺反而愈助修行。黄岐肯匿迹藏于人群中,为的便是这几口凡人气息。
此刻听得小童这般回话,陆诲便当黄岐又与往常一般藏于石溪县中,正要告辞别去,却听那小童又叫道:“道长爷爷请留步,我家娘娘今在洞府,未免招待不周,还请道长爷爷来洞中一叙。”
陆诲一怔,后才反应过来小童口中的娘娘该是黄岐之妻。这位夫人为紫貂化形,也是位有本事的散修,陆诲听闻其名却未曾一见,只听黄岐说起过,他夫妇俩个算是半路夫妻,本就是为了互利而成的亲,彼此各有洞府,只在有事相商时才互相通个气,平时少有往来。
而今这位夫人来此,莫非是有甚要事?
陆诲不喜结交外人,思略一二还是推拒道:“来时匆匆,未备薄礼,恐要冒犯了娘娘,改日必当登门再访。”
陆诲言罢便要离去,却见原本只开了一道缝的洞门忽叫一阵清风给吹了开,里头飘出袅袅雾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温柔女声:“陆道长不愿赏脸,莫非是瞧不上我这女流之辈?”
陆诲更觉惊奇,以往听黄岐所言,这位夫人该是个冷淡的主儿,为何今日态度柔和?他当是背后另有隐情,便客气道:“陆诲有礼了,先前是因黄道友今番不在,故而不敢登堂造次。但娘娘既有此言,又肯舍面一见,陆诲安敢不从?”
雾气散去,就见一位身着紫裘、面容姣好的夫人站在洞门前,她髻间斜插一朵海棠花,见了陆诲便笑意盈盈道:“紫萦还礼了,我夫虽不在洞内,然贵客来访,我也当尽地主之谊。洞中已备酒菜,道长随我前来便是。”
陆诲心觉茫然,但见这位紫萦夫人举止大方,无有冒犯之举,便也随她入了洞府。
这地界陆诲还算熟悉,因着黄岐长居石溪县内,洞中颇为冷清,只有几位笨手笨脚的小童替他看管洞府。即便是今日洞主娘娘回了家中,也只在石室外稍作歇脚,她所谓宴席,不过是杯酒数盏、毛桃几个,冷冷清清摆在桌上,实在不甚体面。
这娘娘却不觉,入了主座便道:“今日与道长初见,倒似故友重逢,也是缘分所在。”
陆诲不解,反问:“娘娘的洞府该在北地,与黄道友都少有见面,怎会见我面熟呢?想是认错了人罢。”
紫萦笑意一僵,仔仔细细瞧了陆诲半晌,见其面色坦荡,便又捂嘴笑道:“竟是块榆木。”
陆诲听得真切,却也未气,只是心道这位夫人性情古怪,需得寻准时机早走为上。正想着,又听紫萦道:“道长当我说客套话,实则不然,我与道长的确有过几分机缘在,只我说出,恐要惹道长介怀。”
她说罢,便为陆诲斟酒一盏,自己反倒捧了个毛桃吃起,话中又嫌弃道:“我夫郎洞中忒是寒酸,他又不愿随我回府,凄惨惨一个留在此地,也难怪多年无有长进。”
她话虽难听,却对黄岐多了几分亲昵,不像是冰冷无情的模样。陆诲心奇,开口便问:“娘娘与黄道友情义如何?若是恩爱夫妻,怎又长居两地?”
“哎呀,羞煞人也——”不想这紫萦夫人听言却显出几分羞恼来,掩面嗔道,“也是多年前造的孽,说来要叫道长笑话。我早年在北地招亲,一眼便相中了我这夫郎,瞧他孔武有力,原身又与我相近,定是个厉害的,没成想修为还不如我……我也不嫌他,只叫他留在洞府随我修行,哪知他反倒嫌我处处管束,又怨我早前做了清冷模样惹他动情,拜堂后反是刁蛮聒噪,一气之下便跑来了此地。”
她说罢又叹:“明明他才是负心汉,在道长面前反又责难与我,实在可恶!等下回见他,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
饶是陆诲迟钝,也听出自己这友人免不了一顿操练,心内又多了几分同情。他心不在焉地饮了几口酒水,正想了个借口欲走,这娘娘又道:“道长果真不记得我了?我今来此地,一则欲见我夫郎解相思之苦,二来也是为了道长你。”
“为我?”陆诲一惊,“可我与娘娘素未谋面。”
紫萦便道:“道长既知我洞府在北,怎不问问处于何地?”
还未等陆诲想明白,紫萦便已开言解释:“正是昪州。”
此言一出,陆诲面色霎时灰白,忙起身防备道:“你是何人?为何知我在此?”
“道长不必惊慌,我来是为助你,非要害你。”紫萦又是巧言笑道。
她将将伸出一指,于身前轻轻一挥,便腾起滚滚浓雾,雾中又起破风之声,由远及近,竟是一支金翎箭破雾穿来。利箭横亘在二人之间,紫萦信手一捉,便将这金翎宝箭握在掌心,她两手把玩此物,又奉于陆诲身前,问道:“道长不认得我,可还识得此物?昔日昪州一战,就曾借此物而定输赢。”
陆诲一见此箭便浑身一凛,四肢僵直不能动,唯有一双眼中迸出骇意,他紧盯此箭,切齿道:“正是此物害我主性命,如何能忘!?娘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留此害人之物,怎又说是来助我?”
“此乃死物,何分对错?本就是道长逆天而为,才害得闵虔文受神器所诛,怎么如今反责难起外人来了?”紫萦将这金翎箭收起,又道,“我的确有要事相告,正与道长心中所系有关,难道道长也不想知?”
见她手执宝箭,陆诲心中对这位娘娘提防愈重,踟蹰又问:“娘娘知道我的来意,莫非早到洞中,便是为了守株待兔?”
“陆道长不就是兔子成了精嘛,此言倒是不差。”紫萦不多遮掩,见陆诲面色难看,便也表明了来意,“道长不忘旧主情义,肯牵扯魂线与其再聚,果真是忠心耿耿。你是有情有义之人,想也不愿见我夫妻分别两地,落个劳燕双飞的下场罢?我有一计可成全道长主仆恩义,也望道长分出魂线一缕,助我夫妻团聚。”
陆诲怔然,追问道:“你要的是魂线?此乃我门中法宝,不得外传。”
“道长如今已是无门无派之人,何以守这迂腐规矩?再说,这宝物本有三份,皆在道长手中,我只求一缕,总也不算过分罢?”紫萦倒是不急,见陆诲神情纠葛,便道,“此事也不急于一时,道长刚得见旧主尊颜,尚未有团聚时刻,我等来日再问便是。”
陆诲又去看她,见这娘娘神情笃定,又问:“娘娘究竟是何许人也,缘何往事尽知?”
“往事……又非是道长一人的往事。”紫萦随口而出,“我今来此只是提点道长一二,并无强求之意,道长大可回去好好考虑考虑,若愿与我交易,再来此地寻我便是。”
“娘娘往后长居于此?”
紫萦但笑不语,这一番话说完,桌上的几个干瘪毛桃也都进了她的肚子,她拍拍手站起,又同陆诲说:“不过据我所知,还不只我一人在寻道长你,你往前的仇家想也不少罢?道长就算不为自身考虑,也莫忘了闵虔文这一世可是个十足的病秧子,经不起甚么折腾,你若要保他,可得尽快来寻我啊。”
闻言,陆诲又想起那少年叫玄铁锁缚的模样,心口阵阵发疼,恨不能即刻往彭家庄代他受过。可救得主公一时也救不了他一世,魂魄所伤非一朝一夕可愈,以自己如今的法力也只能缓缓图之,若是眼前人真有甚么有效的法子……
他欲再追问一二,却听紫萦起身长叹道:“今日既等不来我夫郎,也只得先回洞府一趟,道长且先别过,你我有缘再会了。”
这娘娘也不多留,言讫便自口中吹出紫烟一道,身形一散,便已不见了踪迹。陆诲见状,更是怀疑起此人身份,当日昪州一战不该牵扯外人,难道……她与陆渐秋有关?
陆诲思绪纷纷,耳畔似又响起了金鼓之声,本该是大胜还朝之日,却因那一支来路不明的金翎箭——
他眼内一酸,不敢再细想,只带了满腹疑虑出了洞府。正要往城中赶时,却见黄岐肩负包裹欲往洞中回,二人竟在洞外不远处碰了个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