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医室的值班医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领着两个灌了一身风雪的落座诊室,给邢如柯量了□□温。
三十八度八,还挺吉利的。
校医开了张单子递给池跃让他交钱,要给邢如柯挂水。邢如柯出来的急了,没带手机,只能说回去还他钱。
刚刚路上心软了的池跃此时又绷起脸,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意思,淡淡瞥了他一眼后拿着单子去缴费台。
邢如柯有点惶恐。
池跃平日一贯笑得带了钩子的眉眼此时严肃下来,不知与外面的风雪相比谁更冷冽些。
该怎么哄人?要是他生气了怎么办?
邢如柯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这么多年就没有他哄人的份儿,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那人斜靠在缴费台前挺拔的背影。
万一......
万一池跃讨厌他了怎么办?
交钱的人不知道病号脑袋里和搭台唱戏一样走了十多种剧情,拿着发票又面无表情地回来,在他身边坐下。
医生拖来一个吊水架子,拎着邢如柯的手把他血管拍出来,干净利落地将针头插了进去。
吊水从玻璃瓶里流进塑料管里,然后一滴一滴地被推进他的血管。
池跃冷着脸坐在一边玩手机,角色在地图上鬼魅一样飞来飞去,杀了对面一个片甲不留。就在他要拿下五杀的时候,只觉身边凑过来一个热源。
三十八度八的热源。
池老师的五杀被终结了。
他面色不虞地抬眼,就见邢如柯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离吊水架离了个十万八千里远,再过来点就能给它扯得倒在地上,“稀里哗啦”听个热闹。
这是在跟自己求和呢,但嘴硬得很,就是不说话,一双眼睛使劲地盯啊盯,好像他会读心术一样。
池跃要被他气笑了。
他没好气地伸手推了推邢如柯:“往那边去去。”
邢如柯面色一僵,转而垂下眼盯着地砖,像能把它研究出花来,可就是一动不动。
“去啊。”池跃说。
“我......”
池跃叹了口气,起身过去把吊水架子往他们这边推了推。
邢如柯这会儿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张本来苍白的脸涨起一层红潮,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
“哦,这会儿知道谢我了?”
池跃撩起眼皮看他:“又不是那个大雪天晚上自己一个人乱跑的你了?”
邢如柯知道他说得没错,可依旧忍不住辩解:“我不是......”
他这半句话刚出口,就见池跃刚缓和不少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又冷下来了。
风水轮流转。
之前喜怒莫辨的人如今要体验一下别人的喜怒莫辨,这很公平。
邢如柯见好就收,低头坐在椅子上,认真挂吊水,决定再也不说一句废话。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对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烧,脑子浆糊一样,说话不过大脑,不知道又能蹦出来什么神奇的言论。
池跃这股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他觉得自己如果再一张笑脸,估计下次还得送他来医院,于是一直板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以后冬天还就穿一件衣服?”
邢如柯没回答。
“下次你再就穿一件到处乱晃试试看,”池跃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了,盖在他的腿上,“病了没人管你,自己来交钱挂水,听见了吗?”
邢如柯瞅着膝盖上的灰色羽绒服,沉默地点点头。
听见个屁。
池老师觉得他这不成器的学生满脸写着“下次还敢”,于是也一并沉默下来,用含着火气的眼睛盯他。
邢如柯颇有些失神。
这样的关怀,他先前也是有过的。
那会儿应该是他三四年级的时候,也是大冬天不穿厚衣服,嫌棉袄秋裤太碍着自己运动,悄悄把棉袄藏在书包里,然后一件衬衫套了个夹克上下学,自觉酷得很,于是终于在某个寒风呼啸的冬天光荣病倒。
也是高烧,烧得神志不清,一双好看的眼睛满是水雾,难受得要死。
邢妈脾气不好,看见自己儿子可劲儿造作气不打一处来,先把人拖去医院挂吊水,等病好了再揍一顿美其名曰给人长长记性,也曾扬言再这么浪以后也不管他放他自生自灭。
现在确实再也管不了了。
他看着池跃的侧脸,没头没尾道:“你像我妈妈。”
池跃发消息的手顿了一下,面不改色调侃他:“师生play已经满足不了你了?”
邢如柯:“......”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想玩母子趴了?”
邢如柯:“......”不要男妈妈。
池跃侧过头,忽然有些恍神。
邢如柯的脸莫名和前些天视频里那个人的重合了起来。
没病没灾时,邢如柯像只易怒的豹子,看谁都满眼的狠厉,似乎下一秒就能掐断对方的喉管。
可病了的时候,从声音到表情都软了下来,像终于收起了爪子的布偶猫,乖巧地趴在他身边。
吃软不吃硬的池妈妈心累地叹了口气,看着邢如柯明显烧糊涂的神色,揽着他的肩往自己身上一靠,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困不困?要不要睡一会儿?”
邢如柯挣扎着起来,皱眉:“不睡。”
老医生从旁边路过,伸手调了调他的吊水,插嘴道:“还是睡一会儿吧,醒了就挂完了,病了要多休息。”
可是池跃明天早上要早起出门,自己要是睡了他肯定睡得不好。
他不肯睡,瞪着一双眼睛倔强地盯着身边的人。
池跃被他盯得不自在,又伸手一揽,顺道哥俩好地拍拍肩:“睡吧睡吧,别看了,再看熬成兔子了。”
邢如柯本来就没多少力气再挣扎,依言靠在他肩上,鼻尖又撞上一缕凛冽的香。
一抬头就是池跃的侧颈,几缕头发垂下来落在皮肤上。
太要命了。
池跃对他没有超出友谊的想法,行事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而他有非分之想,所为的一切都小心翼翼,反而弄巧成拙。
他叹息一声,就听池跃道:“不舒服?”
“没有。”
“不舒服了和我说一声,”池跃摁熄了手机,微微仰头靠在椅背上,“睡吧。”
“你不睡?”
“我不睡,”他笑了笑,眉目间有一抹难掩的困倦,“帮你看着吊水,一会儿打完了别回血了。”
医务室里静悄悄的,老医生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整个屋子只有他们两个人。
外面的风雪依旧声势不减,噼里啪啦地摇晃着门框和窗框,给这间屋子凭空添了点冷气。
池跃微微欠身,将险些滑落的羽绒服向上拽了拽,将人的身子遮好,以免再受了风寒。
邢如柯靠在他肩上,看上去是睡了,但实际上确实有些坐立难安。
他完全能感受到室友对自己的好完全基于他的善良与教养,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情毫无干系。
若是早两年的他,定然不会在意这不同,反而会对来之不易的亲密接触感恩戴德。
但人显然是世界上最贪婪的动物,有了这些他反而不满起来,开始祈求更多。
佛曰人生八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偏生让他占了个遍。
邢如柯觉得自己的脑袋有千万斤的重量,只能沉甸甸地倚在别人身上,怎么抬也抬不起来,化作一片混沌,和着那些隐秘的胡思乱想一道煮成了浆糊。
老医生慢慢翻着医书,纸页时不时“沙沙”地响一声。池跃戴着耳机看视频,没漏出半分声响。
他在一片静寂中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清醒,昏沉地陷入沉睡之中。
池跃侧过脸,看向肩上那人的发旋,舒了口气。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之前的二十来分钟里,身边这人肌肉僵硬得要命,根本放松不下来。
所以也睡不着。
池跃正纠结着怎样让他赶快放松地睡一觉,忽然觉得肩上轻轻一沉,这才明白邢同学不知思考明白了什么问题,终于肯放下心睡了。
他又将要滑下去的羽绒服向上拉了拉,脑袋里天马行空地勾勒着邢如柯过去的故事。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才能让他这么别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