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跃做了个梦。
梦里是毗邻D市的淇县的夏天,空气粘稠又燥热。夏蝉扯着嗓子趴在树上叫着,一群十五六岁大的孩子熙熙攘攘地闹在一起,汗珠从额上滚下来。
他无端有些烦闷,可鼻尖处却倏地滑过一缕桂香。
桂香的来处不得而知,一片朦胧中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伶仃站在人群之外,带着锋利的孤独,眉目清冷,静静地看着他。桂花从树上飘下来,落在他深黑色的衬衫上。
这种孤独池跃依稀也能摹出个大致的样子,可无法勾勒出细节,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可无论如何却看不分明。
他蓦地撞入一个怀抱中,怀抱也带着桂花的味道,入眼却是黑白分明的一片,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紧接着身侧的闹铃声催命一样响起。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满脑子都是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邢如柯刚从卫生间洗漱完出来,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皱着眉道:“干什么?急着投胎啊?”
池跃摇摇头,又躺了回去。
“你不起来啊?”
“刚刚做了个梦没做完,”池跃说,“我试试看能不能给续上。”
他这番“续上”的言论让邢如柯有点疑惑。
还能这样?
池跃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满脑子都是方才回忆中那个清冷的身影,和从梦中溜出来缠绕在鼻尖的桂花香。
淇县这个地方他是去过的,那个八中和中高一起军训的场地就在那边。
因为场地租借时间的原因,他们初升高的军训被安排在七月份。那时正好是D市最热的时候,稍微动一下都能出汗,一群小孩被迫站在偌大的操场上挨着暴晒,苦不堪言。
但池跃的记忆里却并没有那个带着桂花香的少年。他突然出现在梦里搅碎一池清净,又没留下半分影子,让人想找都没法找。
池跃鬼使神差地问邢如柯:“邢小哥,你初三军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邢如柯手上动作一顿,转过身看他:“人样。”
嘿这不好好说话的死小孩。
“那你认不认识个穿黑衬衫的男生?”虽然池跃知道这种询问无异于大海捞针,可还是想再挣扎下。
邢如柯目光中隐隐写了不耐:“全世界穿黑衣服的那么多你问这个干什么?”
池跃想想也是,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下来,没精打采地去洗漱。
今天是周六,晚上他和范英锐约好了吃饭。
别问,问就是根本不太想去。
范英锐此人,没别的特点,胸无大志,热衷于小谋小算。别人对他好全然忘记,他对别人好记得明明白白,自己心里有个小算盘,一天二十四小时打得“啪啪”响,生怕自己吃了什么亏。
但凡被他赖上,他就像有无穷的精力一样跟在你屁股后面耗,看谁能耗死谁。
池跃不太愿意浪费四年的大好时光和他玩这种狗血档的剧情,长痛不如短痛,早解决早完事。
他用俄语作业挨过了一天,垮着张脸,是邢如柯都察觉到他心情不好的程度。
“不想去就别去,”邢如柯实在受不了有个人满脸活不起的样子在自己身边哀哀戚戚,“爱他妈谁,他来一次我揍一次。”
池跃唇角勾起一丝笑:“邢小哥,不是说好了不要这么暴躁的嘛?”
邢如柯垂下眼:“谁他妈和你说好了?”
“你呀你呀,”池跃说,“有个小同学答应池老师少动手的,不知道他忘了没。”
邢如柯一巴掌拍开他在自己面前乱晃的手:“少和哄孩子一样哄我。”
可你就是个别扭小孩啊。
池跃不敢告诉他,虽然他比自己大了半年,但已经被当成儿子养了。
眼看着桌上的闹钟指针慢慢挪向六点,池跃叹了口气站起来:“为师要出去与黑.恶势力做斗争了,邢小同学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为师回来给你带。”
邢如柯目光一凝,心说你把自己好好带回来就行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视频。
待池跃出去了十多分钟后,邢如柯才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手机,就见天气预报那栏明晃晃地写着个“雨”字。
......所以上次让他看天气预报再出门是真提醒进狗肚子里了?
***
池跃选的这家东北菜馆离学校不近,为的就是防着俩人谈崩了范英锐不要脸跟他拉拉扯扯。
虽然范英锐同志平时草的都是温柔学长人设,但谁知道他不要脸起来能干出什么事。
池跃掐着点进了餐厅,就见戴着茶色围巾的小白脸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冲他笑得温文尔雅。
他拳头又硬.了。
“阿跃,你来了。”
范英锐的声音倒是不难听,奈何他嘴里一般吐不出来什么象牙,连带着与声音一同被忽略了。
池跃在他对面坐下,面无表情:“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范英锐把菜单推到他面前:“先点菜吧。”
池跃没什么胃口和他吃饭,只想早谈完早完事,又把菜单推回去:“你想吃你自己点。”
于是范英锐也不客气,喊来服务生点了三个菜,又嘱咐少辣多香菜,似乎还记得池跃的忌口。
如果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牲口,池跃估计还能挺感动的。
范英锐摩挲了一会儿他金贵的皮手套,这才开了尊口:“阿跃,哥这两年一直在想你过得好不好。”
池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没哥,您可别瞎认。”他摆弄着面前的无菌碗筷,根本不吃他打的感情牌。
范英锐也不恼,还是用那副和煦的语气跟他说话:“你的室友真的不是你男朋友吗?”
“都说过了人家笔直笔直的,”池跃面上又多了几分不快,“咱俩说咱俩的事,您能不能别总提别人?”
服务生端着菜上桌,范英锐笑着递给他一碗米饭:“好,你不愿意讲哥就不提了,但是哥比你大了几岁,还是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池跃眯起眼看他,直觉他又不能说什么好话。
“那个同学他看起来就是个不好惹的,性子太烈。如果你跟他在一起了,容易受欺负,”范英锐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担忧,“哥担心你,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
范导他戏瘾又上身了。
池跃用筷子敲着盘子边:“第一,邢如柯同学没有暴力倾向你不要传谣。第二,咱俩都分了两年了你拿什么管我?”
范英锐低低唤了他一声:“阿跃,哥知道你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你敢说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池跃要被他气笑了,慢慢放下筷子:“您哪来的自信觉得我对你还有感觉?我图你什么?图你把我当ATM图你跟我海誓山盟转眼和别人花前月下?”
“他们都说,爱得深了,恨得也深,”范英锐继续念着自己的台词,“你考来F大,当真没有半点是因为我吗?”
你妈的。
池跃记得自己在高一军训的时候因为长得比同龄孩子高,所以被选去在汇报表演上演讲。他当时就在演讲的时候说过,无论学文还是学理,都要把F大当做自己唯一的目标。
因为池跃的妈就是F大毕业的。
现在范导脑补能力太强,自己写了个追爱的剧本,男一号是自己,未经允许给他安了个男二的头衔,不可谓入戏之深。
似乎为了应和着池跃的心情,外面忽然平地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哗啦啦的雨便落了下来。
“我考哪,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池跃看着范英锐一字一顿地说,“今天咱俩把话说开了。对你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没下手揍你都算念着旧情,你愿意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都与我无关——”
他抓起手边倒了水的瓷杯,伸手一泼:“但是如果你敢再在背后编排我室友,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这话的时候池跃眼中一片阴沉,似乎又带着范英锐回到了高三时那个昏暗的巷子。
巷子地方偏僻,没几个人路过,池跃死死捂着他的嘴将他按在地上揍,连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范英锐打了个寒颤,像是被他吓到了,竟没再说他那些堪比狗血剧的台词,看着池跃愤然离去的背影。
池跃出了门,刚刚一腔上头的热血便被雨浇清醒了。
一般来说这种桥段直接离开是最爽的,但看着眼前的雨势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如果自己在餐馆门口逗留的时间太长了,很可能和范英锐再次快乐相遇。
池跃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把他扯去某个黑暗的角落里揍一顿解气。
他摩挲着手机屏,忽然想起来之前邢如柯说要是他再出门不看天气预报就不来救他,心里叹了口气,认命地解锁屏幕,准备接受邢如柯同学的愤怒。
“邢小哥,我......”
他字还没打完,一个微信电话就弹了出来。
“傻逼,”一道带着几分火气的声音响起,“别他妈发了,我已经到地方接你了,滚过来。”
池跃猛地抬头,就见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牌下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打着伞兀自立在雨中,手机屏亮着,照亮了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