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睇今年八十五岁,她躺在金鱼镇镇医院的病床上,浑身上下插满了粗粗细细的管子。
病房外的争执声像筛豆子那般时大时小,密密匝匝,隔着一扇隔离门也能漏出几颗,甩进李望睇的耳朵里——毕竟耳朵是如今她全身上下唯数不多能够独立工作的器官。
“我今天敢说出这句话来,也不怕外头的人说我不讲孝道。”说话的人是李望睇的大儿媳,此刻她站在看护室的走廊上,刻意压低了嘹亮的声音,却依旧字字清晰有力:
“我和老大平日里对老太太怎么样,对这个家怎么样,人人心里有杆秤,讲公道的自然称得清楚。这拆迁的钱我们不贪,但一点儿不问我和老大的意思,是不是你们这些做弟弟弟妹的不厚道了?”
她说十句话里有九句存了邀功的意思,仿佛此类话说多了,人也跟着敞亮了起来。
“有些人不用再这儿摆出一幅厚道的样儿,要我说,妈之前就提过,金鱼埔的老房子将来是留给老二的,当初分了那几亩田的时候没意见,哟!这下见要拆迁了,意见就大起来了?”
回嘴的人是二儿媳,她比大儿媳少些拿腔作势,说起话来声音尖细得令人不舒服。
那个被称为“老大”的中年男人半晌不说一句话,此刻面上却恼了起来,拿出了当家做主的姿态:
“你们几个女人家家的有完没完了?咱妈还在里面受罪,你们就在这起内讧,要我说这笔钱谁也别碰,就留着给妈动手术!”
此话一出,大儿媳却是有些急了,又不好当面发作。
她家这口子昨晚可不是那么说道的,咋今天就孝心大发,临场变了挂?
“得了吧,咱妈那身板还能做哪门子手术?”二儿媳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这老太太还能有几天活头?她心底这样想着,却没说出口。
老二听完大哥的话,即刻也憋不住了:“咱妈今年八十五,你大手一挥说要做手术倒是决定得轻巧,考虑过咱妈身子能不能挺得住吗?”
这轮口舌分不出胜负来,这四人又两两为营,开出了新的战场,继续没完没了地扯皮。
刻意压低过的声音以更大的密度伸扯进了李望睇的耳朵里,她已经没什么知觉了,纯靠着外头儿女凑出的钞票吊着一口气。
没有知觉,心里也就不会那样痛得清醒了。
人生到头来,也就这回事儿。
屋外的战火还在继续。
“要是咱妈能说话,指定也站在老大这边!”大儿媳战斗力十足,换了个视角为自己立论:“当初咱妈一句话,我是拼了命地也要给老林家留个种的。”
她想起这事儿来,话还没从嘴巴里清清楚楚整理明白,眼泪倒是先掉了下来:“我为了老林家这个孙子打了几个胎?遭了多少罪啊?你这个没留后的人跟我囔囔什么呢?”
大儿媳的音量彻底压不住了,机关枪似的从嘴里扫荡出来,字字直戳二儿媳的脸皮。
“哟!生个儿子跟我这儿了不起上了是吧?现在什么年代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听没听过这句话,你拿这封建余孽的玩意儿教训谁呢?”
二儿媳也不是好欺负的女人,嫂子的这番话扎扎实实在自己心口介怀处捅了一刀。
没有儿子,是低人一等的。
没有儿子,她和老二这辈子也难在这群亲戚里真正抬起头来,真正像大儿媳那般,张牙舞爪。
“你们这群人怎么回事儿,知不知道这里不能大呼小叫?要吵出去吵!”
终于,病房外的争吵引来了巡房的医生,他略带怒意地请这两对夫妻离开了这里。
病房外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呼吸机那粒粒分明的噪声,连同着李望睇不知何时会停下的心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交响共鸣。
这辈子的回忆在此刻不断地向外翻涌滚动,李望睇止不住的流泪。
她想起七岁那年,母亲让她和妹妹带着五毛钱和一大框背篓上市场赶集去。
她牵着妹妹的小手,将那样沉重的背篓背在自己背上,勒出了红成血的印子。
就这样走了三天三夜的路,她背着两个半馒头和一把葱苗回了家,少了的那半个馒头妹妹吃了三口,自己吃了两口。夜晚的林间道一片黑漆漆,她也不敢停下,生怕听见黑暗里那大黑狗猛兽似的犬吠。
就这样挨了几个日夜,她同妹妹跟着好心的乡亲回了家,完成了母亲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赶集。
母亲却是高兴不起来的,只是“哎呦、哎呦”地叹着气,然后无可奈何地喃喃自语:“养着吧,养着吧,都是命…”
李望睇那时不明白,什么是命。
十四岁,李望睇外出打工,她在外做了整整一年的零工,把存起来的三十六块七毛二一层一层裹在信封里,寄回了家。
妈妈说,今年弟弟还要上学,正是家里用钱的时候。
同个车间有个女孩儿叫小张,见过她那装钱的牛皮袋。
李望睇一对圆眼滴溜滴溜地转,扭扭捏捏地又把这牛皮袋往枕头套里藏去,生怕这钱让谁拿了去。
“你笨呀,赚到的钱全寄回去,你拿啥子过活?”小张望着李望睇一脸警惕的表情,捂着嘴咯吱咯吱笑了起来,像是在说她蠢。
“你管我呢。”李望睇不给她好脸色。
大家都说这小张是个不正常的女的,头发剪得男人那样短,夏天一热起来就穿着个背心赶工,不知检点似的。
她指定脑子有问题。
李望睇不再理会她,把钱寄回家里,自己又完成了妈妈给的新任务。
十八岁,李望睇结婚了。
嫁给村口老林头家的小儿子林天福,彩礼是两只鸡和一头羊,还有一篮子青苹果。
她想自己是幸运的,林天福人长的亮堂,脾气好不急躁,是个过日子的。
出嫁那日,妈妈给她缝了一床被子让她带去婆家,那是妈妈第一次为李望睇梳头,她一边梳一边说,这人生大任务算是完成咯!
二十岁,李望睇生了大儿子。
二十一岁,李望睇生了小儿子。
二十五岁,李望睇的大闺女生下来白白送给了人……
李望睇不明白,这辈子她好好地完成了这么多任务,连七岁那年在集市上挑回家的馒头都是顶大个儿的,怎么到头来,人生落得这番田地?
大儿媳留着那样的泪说,那笔拆迁费是婆婆亏欠自己的。
自己打了那么多胎,血都要流干了,这是为了林家,这是为了她李望睇。
是为了李望睇吗?
李望睇又是为了谁?
那血就这样沾在了李望睇手上,再也洗不净了?
这太难太难了,不是一个全身插管子的老太太想得清楚的。
呼吸机的声音弱去了。
李望睇阖上了双眼,再度睁开时,满眼是顶好顶好的阳光。
仿佛是上辈子见过的好阳光。
七十一岁的李望睇坐在那晒满了长衣短袖的楼廊上,五六个女娃娃小野鸟似地嘻笑打闹着,踏过她轮椅在地上留下的残影。
“奶奶,您的包包掉了。”
李望睇回过头,一个小鹿眼睛的女孩儿从地上拾起了她那花锈的布囊,双手向她递去。
“允儿呀,快跟上!”
远处的孩子们挥舞着双手,朝着女孩的方向嚷道。
“我来啦!”
女孩儿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人们总有一日会回到混沌的时间里,偿还自己的因果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