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聿打马回了将军府,段临一见到他,赶紧拉住他:“你怎么能提前过去呢?祖母方才发火,要我去找你回来。”
楚聿一言不发,直直往书房走。
“你怎么了?”段临见他沉着脸,眼中似有火苗跳动,惴惴不安问:“你不会打算逃婚吧?”
楚聿的脖子像是生锈般,左右摇了一下:“不逃。”
“我若是逃了,怎么和阿姐交代。”
段临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要是逃了,惨的可就是我了。”
楚聿紧捏着手心,猛地从怀中抽出那张纸,段临去看,楚聿却又再次将纸张塞入怀中,他一言不发,一下推开书房的门,快步从最深处的书架顶端,拿下一个盒子。
盒子是紫光檀打造,上面镶嵌着螺钿,很是精致,楚聿直接掀开盖子,看盒中东西。
段临一直跟着楚聿,怕他又临时出么蛾子,见他手中盒子,凑过去看了一眼,整张脸愁的皱在一起:“非循,你这真是,你真的没救了,你这。”
楚聿将盒中面纱捻起,在手心攥紧:“汝和,我们几乎要将京城翻过来,却始终未查到她究竟是何人。”
“会不会,有没有可能,这人,就近在咫尺呢?”
段临发愁地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听他的话,苦着脸问:“什么近在咫尺,你不会是看上的是我家春娘吧?”
楚聿摇头,他转过身,将面纱塞入怀中:“不是。”
“那你说的是……”段临一顿:“不会是那个平安候乡君吧?”
“我们上次可去看过了,你不是隔着屏风见过她,说不是那人吗?”
楚聿背着手往前走,声音发沉:“上次见的,并非那平安乡君本人,我虽不太记得,但声音不对,身形也不像。”
尤其是感觉。
上次那人给他一种很僵硬不自在的感觉,可这一次,即使隔着屏风,他也能感觉到,那屏风后的肆意与灵动。
这两次他所见的,绝不是一个人。
段临眨眼:“这么说,你见到那个乡君了?”
“没有,只是隔着屏风看了一眼。”
段临笑出声:“得了,美人如花隔云端,你这一次两次的看屏风,还能看出差来?别想太多了,你不是说她已经有夫家了,还惦记着干什么?”
门口传来初一的声音:“将军,吉时到了!”
楚聿快步走出去,打开房门,刺眼的阳光争先恐后钻入屋中,照着他身上那件大红喜服:“是与不是,一会就知道了。”
鞭炮喧天,锣鼓震地,城中百姓都赶来看热闹,瞧见这婚路排场,众人惊叹连连。
楚停云又多派了人手,金吾卫将迎亲街道围的水泄不通,百姓虽多,却也都挤在两侧,没有乱了迎亲秩序。
楚聿又整理了一次,剃了胡子,熨了衣裳,才骑着系着红绸的高头大马从将军府出来。
他身后跟着自己的三十亲卫,俱着军中盔甲,只是在盔甲上系着红色的绸缎。
亲卫扛着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旗幡,后跟着鼓乐队,鼓乐队后就是数十持着红色锦灯的侍女。
段临虽然身份不凡,但他与楚聿从小一起长大,便穿了件团彩的常服,做他傧相骑马在他后侧。
楚聿看着头顶几乎要被红色锦缎遮盖的天空,他的心有些不安,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再收紧。
段临驱马到他身侧:“别说,我还真有些羡慕你。”
楚聿转头看他:“今夜过后,或许是我该羡慕你。”
“你是该羡慕我。”段临咧嘴笑:“我有春娘,你可不一定有。”
“春娘暂时出不来,她托我告诉你,祝你新婚和乐,新婚贺礼是她亲手绣的鸳鸯枕套,我昧下了,改日把那幅暖玉棋子送过来给你。”
“你倒是小气。”楚聿失笑。
段临抱胸,看着不远处的侯府大门:“等你也能日日拥着所爱,就知道我不是小气了,春娘亲手绣的东西,你小子也配用?”
楚聿没理他,驱马停在了侯府门口,翻身下了马。
十八人抬的花檐子已经停在了侯府门口,观朝与折露穿着新制的绛色衣裳,一左一右站在檐子旁边。
谢环走到楚聿面前:“乐安已经登轿了,她不爱那些繁文缛节,还请侯爷多担待。”
楚聿扫眸看向那极为华丽的朱金万工轿。
五岳朝天,中亭顶金制魁星点状元,亭脚飞龙缠绕,飞檐凤凰展翅,朱漆花板绘一十六幅三国,下缀金银排穗,轿身镶金玉璧,浮雕描金麒麟送子、八仙过海,更圆雕碾金无数仙家护卫。
江左万工轿,是前代传下来的工艺,此轿耗工良久,需数十工匠精心漆刻数年,佐以铺蓝、铺绿、开金、撒云母等数十种工艺制作,耗资不说,就是这轿身上的金粉、珠玉都是珍品,有价无市。
大靖开国二代,唯有谢姰出嫁,见得此轿,道旁无论是行人还是守卫,都暗中惊叹不已,见此流光溢彩,不由得暗叹谢家果是世间巨贾。
不仅如此,轿后数十人抬着嫁妆,更有朱漆绘制的棺材押后,整个送亲队伍长得一眼望不到边际。
从生到死,谢姰都是谢家的人。
楚聿看向谢环,谢环正笑着看他,那笑意很是端正,看不见半点温情。
谢环招呼轿夫:“吉时到了,起轿。”
楚聿翻身上马,鼓乐队奏乐,轿夫将轿子抬起,走在了铺地的红绸上。
风来鼓猎顶上红绸,谢府侍女将准备好的花瓣与钱财尽数随风向两旁撒去,百姓在两侧大呼,祝贺着两人新婚。
楚聿骑在马上,心随着鼓乐声沉了沉。
平安候,不,谢家,终不是靠着安分二字,才得此平安。
侯府到将军府的距离不算远,一路鼓乐喜庆,迎亲队伍很快停在侯府门口。
乳娘亲自主持婚礼,轿子一落地,便拿着红绸裹着的金秤砣,快步到轿前轻轻敲了三下,喜声喊道:
“暖轿行春底见春,花枝漫得十里香,下轿行来入新户,新人共偕朝与暮!”
“请新人落轿!”
楚聿翻身下马,按照礼俗走到轿子前。
折露却先比他伸手,扶谢姰出来,谢姰扶着折露与观朝的手,踏过轿杆,隔着红色的龙凤呈祥盖头看了眼楚聿。
按照习俗,新人一路不能落地,谢姰方走出来,便有人从一旁拿来锦缎绣成的垫子放在她前面。
垫子是红色的,其上也一样是龙凤呈祥的图案,民间习俗是要踩在装满谷穗壳的麻袋上,以寓五谷丰登,吉祥之兆,谢家不缺这些,在垫子中塞的尽是金砾。
谢姰迈步往前走去。
每走一步,观朝便将一块垫子摆放在她脚下。
从下轿到进将军府,谢姰只看了楚聿一眼,还是隔着盖头。
她成她的婚,有没有楚聿都一样。
左右,这场婚事实质只是一桩生意。
一桩,谢家不愿意做,却不得不做的生意。
到了将军府门口,乳娘喜色更甚,叫人将马鞍摆好,喊道:
“玉马鞍前春水皱,麒麟阁下瑞云开,今朝系得同心结,月老红线姻缘长!”
“请新人坐鞍,此后平安!”
折露接过喜娘递来的红绸,递给谢姰,楚聿拉住另一端,与她一同迈步跨过马鞍。
乳娘往前走,站在炭盆边:
“红莲绽此时,烈火焚旧事,新人同携手,共踏万重春!”
折露提起谢姰的后摆,谢姰抬步,与楚聿一起,跨过火盆。
两人顺着锦缎铺的路,共持着一根红绸,过了府中回廊,喜娘在旁大声喝彩:
“新人过回廊,福气绵又长!”
谢姰半眯眼睛,将一只手搭在折露手臂上,借她撑着自己。
她有些困了,但婚礼的流程还没走完。
迎亲的吉时是下午,这会进府天色逐渐暗下来,盖头昏红,天色微暗,红色更深,加之路又长,她越觉困倦。
过了回廊,又过拱桥,两人携红绸进新房,喜娘将两人手中的红绸收了系在床头,寓意合衾不离。
两人分散两边屏风后整理仪容。
折露递过来一柄扇子,谢姰微蹲下身,观朝将她头上的盖头取下递给喜娘。
喜娘将盖头铺展,放在门口屏风上,寓意展门见喜。
谢姰以扇遮面,轻声:“真麻烦,还要做什么?”
折露为她整理因为盖头有些乱的发簪:“一会还要撒帐,共饮合卺酒,喝完合卺酒后,乡君就可却扇,见那个将军了。”
折露哼声:“今日可是乡君新婚,那个将军眼下青黑,丑的和癞蛤蟆一样,真是让人讨厌。”
喜娘正在忙活,声音嘈杂,没人听见折露的抱怨,谢姰扯了扯她的衣袖:“这里可不是谢府,要谨言慎行。”
“等明日,我们看看将军府中有没有空暇的院落,让工匠修整一番,这新房由他一人去,我们躲个清净。”
“乡君。”折露眼中露出几分泪色,观朝也垂目:“乡君这样好,他着实不配。”
谢姰轻笑:“他当然不配,不过,他心中有人,我们只是走个过场,你们不必担心我。”
三人说了几句话,喜娘便到屏风后请谢姰过去,谢姰盯着扇子背面图案,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勾起不必要的麻烦。
楚聿整理好了吉服,这件吉服是用水光锦所制,宽衣博带,行步之间,水光潋滟。
吉服的腰带做得很贴身,勒住他一截劲腰,又将他极好的比例隔出,显得他长身玉立,丰神毓秀。
楚聿自从屏风出来,便一直将目光投在对面人的身上。
她的扇子拿的离面容极近,他看不太清楚,身上的喜服与他同是龙凤呈祥的绣样,层层叠叠,曳地袅袅,如一片正盛的杜鹃花海。
楚聿看她手中缀满珍珠的织金百花扇面,呼吸不由得放缓。
一站到她身侧,楚聿移开目光,紧攥袖口。
怕见了失望,又怕不见会错过。
乳娘满脸红云,站在一侧,将手中的喜果尽数洒在红色的鸾被上,她喜不自胜:“撒帐东,帘卷巫山十二峰。”
她又抛出一把喜果:“撒帐西,金阶登上同心人!”
“鸳鸯锦被叠双影,金鞍玉火共百年!”
“请新人坐帐!”
谢姰坐在了床榻边。
她先坐下,楚聿比她高,一垂眸就看见她藏在扇子的面容。
谢姰眉心点着红,杏子般的眼眸为扇似的眼睫所遮盖,挺翘山梁下,是红润如花上露水的唇。
楚聿忍不住喉结滚动。
他沉寂许久的心,彻底开始跳动,只是这一跳便从胸膛彻底跳出去,飞到九霄之上,再不下来。
他只好将眼前姝色装入心中,叫她做他的心。
擂鼓响动,他忍不住勾起唇角想要垂泪。
众里寻她千百度,原来,竟在咫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