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窗棂缝隙,外面的天阴沉沉的。
顾砚青此时此刻却心花朵朵开,晴空万里。
“我要去吃早饭了!要给你捎带吗?”刚刚睡醒的大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两爪前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顾砚青双腿盘坐于蒲团之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咪——海恩,我不饿。”
林海恩目光下移,看着少年宽大的衣摆下,尤其显得不盈一握的腰肢,严重表示怀疑。
“喵~”
你等着。
猫一转身跳下床,便跑了。
稍许,叼着着食盒重新出现在顾砚青眼前。
顾砚青揭开盒盖——香喷喷的烤鸡和一串红色的果子。
“喏,吃!不许剩饭!”林海恩拿出了监督4岁大侄子吃饭的架势,语气中三分诱哄七分严厉。
被人当幼崽喂养了。
顾砚青脸上缓缓露出一抹略带羞涩的笑容,乖巧地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吃完的。”
因为不好意思,苍白的肤色中隐隐透出些许薄红,比搽了胭脂的女子还好看。
宽肩窄腰的少年笑容惬意,穿着松垮的长袍,斜斜靠向天光倾泻的一边,在晨光微熙中宛如一支沾着晨露的海棠花,活色生香。
林海恩看得整只猫都呆愣住了。
他一直都觉得顾砚青挺好看的,但从来不知道他竟这么好看。
愣住的大猫呆呆的,圆圆的猫脸没有了平日威武不凡的气势,反而透出一股清澈的愚蠢,有种莫名的傻气。
“怎么了?”顾砚青不解地靠近,上身倾俯过来,松松垮垮的领口里面,白白的薄薄胸肌一览无余,大猫的视线不自觉地黏在上面,忽然一阵无由来的慌张,莫名涌起一阵不知名的无措,只见对方关切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温热的吐息落下,吹得头顶的毛毛暖融融的,十分舒服。
“海恩你应该也没吃?也跟我一起吃吧?”
林海恩回过神,下意识地躲避:“不许乱摸我的头!”
啊,这家伙怎么回事?都知道他是成精的妖怪了,为啥还当他是普通的小动物?不但不怕他,还动不动就想对他摸来蹭去的……
等等,莫非这家伙有肌肤饥渴症?
林海恩神色一凝,是了,听说小时候缺乏安全和关爱的孩子,长大了容易出现这种情况。
原来是这样。
自我开解完毕的林海恩看向少年的目光少了一分恼怒,多了一分理解。
顾砚青依然在宠溺地笑,瞧见他看过来,面露疑惑:“?”
猫猫为何这样看着他?
顾砚青把烧鸡一分为二,果子也一颗颗摘下,剥去果皮,喂给林海恩。
大猫无法变成人形,用不了手,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服侍。
烧鸡是新做的,内里的肉不柴不软,有一股甜香,外皮焦香,林海恩吃着吃着,喉咙中不自觉地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呼噜声。
顾砚青嘴角勾起,轻声唤道:“猫猫。”
沾着一嘴巴油和碎肉屑的林海恩抬头:“?”
顾砚青笑:“有油。”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掏出的帕子,动作轻柔地在大猫嘴巴边擦了擦。
林海恩继续低头:我嚼嚼嚼……
一大早就能吃到香喷喷的鸡肉,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顾砚青看着吃得喷香的大猫,内心高兴,食欲大增,也开始学着他的样子埋头苦吃。
吃完了早饭,便到了告别的时刻了。
“海恩,你要走了吗?路上小心啊!”顾砚青顺着狸花猫的脊背毛抚摸着。吃饱喝足的大猫懒洋洋的,这次竟然没有躲开,顾砚青顿时惊喜不已,仿佛得到赏赐的小孩一般高兴。
林海恩抬头看着顾砚青,语重心长地“喵——”了一声,语调拖得长长的,仿佛在做告别。
不知是受猫的身体影响,还是林海恩本来的性格使然,很多时候,他就像是猫一样,对于世人追逐的名利并不热忱,甚至都不与周围的人事物建立深度的联系。
对于热闹逗趣的人和事物,他会好奇,会围观,但不靠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有的时候,走过去蹭一蹭,逗一下,扔下两句小话又走开。
尽管顾砚青在顾府过得并不好,但只要生命无虞,他就不会插手对方的命运。
林海恩站起来,看着喜形于色的顾砚青,尾巴甩了甩:“喵,我要走了,再见!”
山高路远,你我彼此珍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像他这般也挺好,在此间无牵无挂,恣肆纵横,来去自由,若惹了仇家,大不了跑到山上做山大王。若是顾砚青这样的人类,离开县城都得路引,到了野外便只能做野人了。
顾砚青眼底的惆怅一闪而过,随即重新扬起笑容:“海恩,后会有期!”
狸奴看着乖巧无害的模样,性子却最是清冷孤高。
顾砚青见识过城里嫌贫爱富的高门大户,村里农人的野蛮无耻。那些谄媚的,卑微的,高人一等的,形形色色,狸奴的目光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纯粹的,看待所有人的目光一视同仁,不仰视也不俯瞰,就如那寺庙里方丈所说的救世神明,众生是平等的,在狸奴的眼里,无论是天横贵胄,还是贩夫走卒,与山里的飞禽走兽别无二样。
咪咪不该留在顾府这种吃人的地方,不该跟他一起,被桎梏在方寸院子之间,委曲求全地活着。
外头天地广阔,才是狸奴的世界。
在与林海恩重逢以前,他一直很担心,那么小的猫会不会被山里的野兽吃掉,更怕它流落村子,会被饿疯了的村人打死。
想到傲娇却温顺的咪咪,他的嘴角便不自觉噙上一抹甜蜜的笑容。
咪咪活着,还觉醒了灵智,真是太好了呢!
顾砚青望着远去的大猫身影,心头最后一块石头落下。
林海恩走了几步,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正正对上顾砚青的视线,清瘦青年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朝他用力地挥了挥手。
林海恩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
每一次回头,每一次对视,少年好像一直都在对他笑着。
心里涌上一阵异样的感觉,闷闷的,林海恩微微甩了甩头,加快脚步,跃上窗棂,消失在了后面。
天空上乌云遮蔽了太阳,忽然阴暗下来,祠堂重新变得阴森森的。
顾砚青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八仙桌后面的牌位,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正是他塞进枕头的那本,书早已被他翻得卷页,里面的内容也早已被他记在脑子里,烂熟于心。
他在蒲团上盘腿坐下,按照书中的描述,摆好姿势,放松身体,缓缓吐纳。
过去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勤练不辍,无数遍按照书中所言的去打坐,却一次次无功而返,根本感受不到所谓“气汇百会,游走百骸,生丹田。”,在一次次挫败中,他无数次怀疑那个所谓的“国师”是个江湖骗子、招摇撞骗的神棍。
直到——
“我不叫咪咪——”
炸毛的大猫语气不善,圆圆的猫瞳瞪大,大声抗议。
咪咪,居然开口说话了?
内心的震撼远远超过他表面表现出来的顾砚青的世界观在那一刻轰然坍圮倒塌,重新洗牌。
既然怪力乱神之事是真的存在的,那么神仙方士必然也是真的。
那些修炼的书籍里面记载的神仙法术必然也是真的。
不过晦涩难明,凡人灵性有限,难以触及。
然而顾砚青记得国师鹿永泉说过,自己是什么“极阴之体”。
对方当时眼中闪过的妒忌、震惊,历历在目。
想来,他的血肉之躯,应是生来不凡。
很久以前,顾砚青还在村里的时候,王家人待他还算好的时候,他跟着村里大大小小的男娃,下塘上山,爬树揭瓦,他就是跑得最快、爬得最快的那个。
村里的猎户曾经说过,他筋骨过人,天资聪颖,是练武的好苗子。
一个时辰以后,顾砚青睁开眼睛,眸光湛湛,雾气一般流转,似有灵光闪烁。
明明屈膝多时,他却不感到任何麻痹僵硬,只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松快。
祠堂里的灰尘与漆器味道格外鲜明。
下一刻,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视线落在裸露的手背上,上面覆盖着一层灰黑色的污垢,黏腻腥臭,仿佛东市卖鱼虾旁边污水横流的臭水沟,恶心难闻。
他擦了擦,却发现不仅仅是手背,袖子掩藏的手腕、小臂,延伸到身躯,全是这层灰黑色的污垢。
摸了摸脸,手掌摊开,同样是灰黑色的污渍。
难怪他醒来后一直觉得脸上有一种塘泥糊脸的窒闷感 。
擦掉双手的污垢,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只觉得底下的皮肤似乎变得更加白净了。
就好像,体内堆积的陈年污垢被排到了体外一样。
顾砚青正暗自推算着身体的变化,耳边传来“砰!”的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了,熟悉的刻薄嗓音同时响起:“大少爷,早安!”
顾砚青放下衣袖,整理了下衣服下摆,慢慢站了起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