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雪晴步履平稳地走着：“你刚刚还说你会飞。”
“可我……咳，”赵兰辞磕磕巴巴地说，“我没想到是这样……刚刚那个地方，你，你是不是带我飞去了三十三重天之外！”
“是。”
赵兰辞不甘地说：“我从来没飞到过那么高！”
“所以我才让你抓紧。”
如果按照赵兰辞一开始那种抓法，现在可能还在空中坠落呢。
赵兰辞抬起头，发现南天门恢弘的顶饰斗拱已经离他越来越远，守卫的天兵还在回头望着他们，原来应雪晴已经带着他穿过了南天门，正往天宫里走。
“诶……你……”赵兰辞急得想站起来。
“怎么了？”
“你回了神界，不要丢弃凡人肉身或者是……喝忘情水，还是有什么别的仙丹灵草？”赵兰辞的手在空中比划，不是说要把凡间的事都忘掉吗？
应雪晴继续抱着他向前走：“我不想。”
这下赵兰辞真的傻了。
说好的一切都忘记呢？过眼云烟露水情缘呢？
赵兰辞坐不下去了：“你先放我下来好不好。”他已经看到不远处有人在看着他们了，他受不了以这样的方式被围观，神仙传话的速度不比凡人慢，再被应雪晴这么抱着走一会他在神界都要出名了。
“当真？那我放手了。”
啪。应雪晴真的一松手，赵兰辞跌入了一团云雾之中，还在上面弹了两下。
那股晕眩的劲头又一次上来，他的腿居然无法支撑他爬起来，赵兰辞在地上用手肘托起身体，还不等站起来便实在坚持不住，他躺在云上，木然地看着头顶太阳带来的金光，和应雪晴那张看热闹的冰块脸。
“要么你躺回来，要么我用这朵云托着你，你自己选。”应雪晴说，他在风清观说“有趣”时也是这幅表情，赵兰辞不可能记错的。
“……我还是躺回去吧。”赵兰辞只能在两个选项里选一个没那么丢人的。
应雪晴躬身将他抱起来，还在怀里紧了紧。
“我们现在是要去哪？”赵兰辞心下有些不祥的预感。
“降魔殿前，除魔天神所在，你一直在念叨。”应雪晴说。
“……二十三重还是十三重来着？”
“十三重。”
“你要一重一重走上去？”
“本来是想带你飞上去再降落的。”应雪晴低头看了他一眼，言下之意是“你不是变成这样了吗”。
赵兰辞无助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一队仙官走过去，对应雪晴打招呼：“玉尘子。”
应雪晴微微点头作为回礼。
“玉尘子。”又是一行神将经过，至道路两侧给他们让路。
又是一次点头回礼。
赵兰辞已经不想挡脸了，声音毫无底气：“我们……要不还是飞上去吧。”
再走下去都要到了，他路上却一点神宫美景都没看见，光顾着捂脸了。
“好了。”应雪晴终于说出了那两个字，听到这话赵兰辞宛如听到特赦令，手脚并用地爬下去站在地上，这回就算还想吐也不肯再露出一点疲色。
神界除魔殿，金阙辉煌，高耸入云，瑞气千条隆碧瓦，祥光万道绕丹霄。
凡人有讼堂，这里就是神明的讼堂，威严赫赫，只不过比起凡间讼堂来，审神的事要简单得多。
赵兰辞被应雪晴牵着踏入正殿，手还牵在一起，赵兰辞几次触及他人目光便想挣脱，应雪晴却抓得更紧，十根手指每一根都扣在一起。
正殿入目便是段无秋，他的双耳双眼口鼻都被黑色玄铁制成的伏魔甲制住，看不见表情，十指也被套上玄铁指套，被悬挂在空中，金色的符文在他的全身流动。幻修五感异常敏锐，这也是他们施法的媒介，所以自然视触听闻都要隔绝。
另一边站着韩思言等人，正殿正中央摆放着一座水池，水池中央则是一只玄色的眼睛，圆形的眼球中间，漂浮着一颗红色的宝珠，正是那只红眼的瞳孔。
应雪晴放开手中的绳子，那根捆仙索立即自动收紧，赵兰辞两只手都被勒到一起，捆到身前。韩思言拼命给他使眼色，脸都快抽筋了，赵兰辞只站在阶下，一言不发。
应雪晴终于放开了他，在那座水池边，有两排旁观席，应雪晴径直飞向最高处的坐席，与那颗眼睛齐平，眼神冷冷向下面扫过来。
赵兰辞抬眼看向那两侧，竟已经有诸多神明前来旁听，一双顾盼生情的眼睛与赵兰辞对上，令他心里一惊。
这不是应雪晴来之前，来栖灵山通知他的那个传令神官么！
真不愧是个“小灵通”啊！赵兰辞心想，那传令神官仍旧身披彩绶，眼皮上金色亮粉格外引人注目，他也混杂在前去和玉尘子打招呼的神官中。
玉尘子只垂眸不语，面对前前后后的寒暄，只冷冷点一点头，那传令神官回头看了一眼阶下的赵兰辞，又笑着凑到应雪晴身边笑着说话，玉尘子仍旧垂眸，连都眼珠都未曾错开。
看来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是一件连玉尘子都在过问的事。
所以才会如此紧急地——
直接面见太玄帝君，也就是——那只眼睛。
赵兰辞在风清观已经恶补过了，太玄帝君在凡间被称作太玄娘娘，掌管世间天道，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事能逃过其双目，而这位神也是与玉尘子并称的天外三清之一，太玄帝君已经没有实体，只有一个眼睛符文作为响召的图腾，所以，如果要审判某个神的命运，直接询问太玄帝君就可以了。
待旁听的仙人皆坐定，金鼓鸣了三声，韩思言清了清嗓子，虽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却一改先前的散漫，长刀一挥，将一群金字悬空，朗声念到：
“凡人段氏无秋，曾任栖灵山神，后叛出天庭，今假借现栖灵君神印，干涉凡间帝王更替，扰乱凡间秩序，屠杀无辜凡人，你可承认？”
“是我。”那些符文飘起来一部分段无秋才能开口说话，他显得很冷静，嘴角甚至还带着笑，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
韩思言和另外两个除魔天神走向那座水池，三人共同对着那只眼睛施术，片刻后池中浮起一颗红珠，韩思言上前拾起，确认过后念道：
“段氏无秋，囚于神界，直至凡间流年大运回转正轨。”
旁听的神明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凡间帝王更替势必会影响流年大运，虽说王侯将相大厦将倾乃是必然，朝代兴衰不可违逆，可是一个不同的帝王能为岁月带来的影响却是不可估计的，也许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能为一个王朝续命一百年，又或许只是延缓了一个国度的倾塌，或许除了太玄帝君自己，谁也不知道要把他关到什么时候，这相当于是宣判了永久。
段无秋冷冷地笑了笑了，面上嘲讽之色尽显，赵兰辞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自己又将面对什么样的命运呢？
“赵氏兰辞……”韩思言念到了他的名字。
赵兰辞抬眸，手上的捆仙索又紧了紧，他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奇怪。
确切地说是手腕，是他的袖子里。
那本薄册！
赵兰辞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姿势，想减轻一部分不适，也尽量自己看起来不像是身上痒痒，可是袖中动静还是越来越大。
“……山神之职略有疏漏，导致山神印为魔盗用……”
韩思言在帮他，故意说得不那么严重。
赵兰辞的袖子里传出扑棱棱的声音，像是书页在翻动，又像是什么东西想要挣脱束缚，在横冲直撞。
“……念在其将功折罪，积极弥补，且最终跨越属境，将魔缉拿归天……”连韩思言也听出不对劲了，他说得越来越快。
赵兰辞忽然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上面前的石砖，口中清晰喊道：“栖灵山赵兰辞知错，请神君娘娘恕罪！”
韩思言终于念完了，一头雾水地看着他，走向水池，像刚才一样，取出一枚红珠。
赵兰辞几乎是趴在地上，整个身体压住自己被捆住的双手，抬起头，几乎是求助一样地望向玉尘子的方向，对方也遥望着他，只是太远了，恐怕应雪晴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自己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就像一条弹动的竭水之鱼，脖颈与后腰在跪趴的姿势下曲线毕现，隐约可见脊柱和后臀优美的弧度，手被捆着，表情还无助而慌乱，从高处看过去，简直是欣赏一般的享受。
赵兰辞在用尽全力，压制袖中的那本薄册！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那本册子最凶恶的一次！他袖中也算是个小乾坤袋，那薄册书页却如野狗牙齿一般，在他袖中横冲直撞，赵兰辞几乎要整个人伏在地上，才能用身体的重量保护它、控制它，不然看在众人眼里，他就像要利用这个东西摆脱捆仙索逃跑！
韩思言阅读完那颗红珠子里的东西，看了一圈同僚，又看了一圈四周，才迟疑着开口：“赵兰辞……免除神名，剔除神籍，永世无归？！”
赵兰辞几乎要听不懂话了，他刚刚说什么？剔除什么？
旁观的神明这下简直要骚乱起来，连段无秋那个魔头都没有用上“永世”这个词，为什么一个犯了错的小山神要被这样对待，何况他也极力弥补了过错。
“许是解读失误，再问一遍帝君吧。”有人提出建议。
韩思言和几个除魔天神合计了一会，同样的流程，又走了一遍。
在众人的紧张期盼之下，殿中呼吸可闻，韩思言再一次念出：“免除神名，剔除神籍，永世无归。”仍旧是一样的判词，掷地有声。
他此时也不管什么避嫌了，便直呼其名：“兰辞，你这……”
这回再也没有谁出言建议了，众神只当太玄帝君有自己的考量，便都冷漠垂眸。
赵兰辞趴在地上，仿若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冰水，半边身子动弹不得，袖中那本册子还在干扰他，可是他自己也没有力气从地上爬起来。
几十上百年的苦修、勤勉……就换得，这个结局？